樂樂文學網 > 與你書 > 第297章 13-8 太陽每天都會升起
  冬夜的河邊,風很大。

  但對于一個選擇死亡的人來說,寒冷,又算什么?人世間的苦難,比凜冽的寒風更刺骨。

  河面漂著薄薄浮冰,寂靜的夜里,偶爾的碰撞聲仿佛都能聽見。

  河邊一小片密林,早在冬日到來之前就早早甩了滿身束縛,光禿禿地支棱著枝干,月光沒了遮擋,輕輕易易擠滿每一寸。

  河灘上,坐著個男人,懷里擁著個孩子。

  男人用自己的大棉襖,將孩子裹得緊緊的。

  賀君與將車停下,俞淮樾幾乎是連滾帶爬踉蹌著跑過去的,邊跑邊大喊,“于哥!于哥!你等等!”空曠的夜里,喊破的聲音充滿恐懼與急迫。

  期間,還摔倒一次,爬起來再跑,跑到以后,直接撲倒在男人面前,抓住男人手臂,嘶啞著聲音,“于哥!你不要這樣!你看看芽芽!你看看芽芽啊!她不想……不想走這條路!她喜歡花花,喜歡樹,喜歡看太陽升起,喜歡把它們都畫下來,你看看啊!”

  于哥看著他,沉默著。

  俞淮樾把芽芽的小臉從厚厚的棉襖里扒出來,手都是抖的,喘著氣,急切地對她說,“芽芽,跟爸爸說,要回家,快,跟爸爸說,要爸爸帶你回家!”

  芽芽看看他,再仰頭看看爸爸,一雙大眼睛里都是懵懂,目光投向遠處黑漆漆的天邊,一字一句,說得艱難且不標準,“看,太陽,出來。”

  俞淮樾倒吸一口氣,重新看向男人,哽咽,“于哥,你看,芽芽想看太陽,她可以每天都看到太陽出來的,于哥,你再堅持堅持,不要這樣,好不好?再堅持堅持!”

  于哥眼里漸漸閃起了亮光,亦是哽咽,“你呢?你能堅持多久?”

  一句話,把俞淮樾問住。

  像是一針扎中內心最深處,兩個人男人對望著,痛楚在空氣中交互、流淌,想忍,也咬緊了牙關,甚至,咬得腮幫子都在顫抖,可是,悲傷,還是像潮水一樣涌進眼眶,彼此看著對方的面容漸漸模糊在黑暗里,只剩朦朧水光……

  俞淮樾扭開頭,俊秀的五官在隱忍中扭曲,狠狠地抽氣之后,回頭用力抓住老于的胳膊,聲音急促而沙啞,“我不一樣,老于,但凡我還能多看見一天太陽,我都愿意,應該說,我都渴望能多陪他一天,我怕的是我不能……老于,你還能,至少你還能啊……不要放棄,好不好?我知道,生活很難,每一天都有每一天的痛苦,可是,也曾有過快樂啊,芽芽叫你爸爸的時候你不開心嗎?芽芽把你畫在畫里的時候你不開心嗎?芽芽……她愛這個世界!”

  景書和賀君與其實也早趕到了旁邊,俞淮樾這一句“我渴望能多陪他一天,我怕的是我不能”如一聲驚雷,在景書和賀君與頭頂炸開,尤其是景書,望著俞淮樾那張過于蒼白和瘦削的臉,心里有些疑惑似乎找到了對應的點,至少,當年年少的小二離家時是結實健碩的……

  景書很想問一句怎么回事,但是,這個節骨眼,景書插不進嘴也不想打算小二和于哥的對話。

  老于并沒有被俞淮樾的話打動,他一雙虎目含了淚,滿是哀傷看著俞淮樾,問,“那又怎么樣呢?這個世界并不愛芽芽。你告訴我,活著的意義是什么呢?是,多活一天就能多看見一天的太陽,可是,也多一天的痛苦不是嗎?俞先生,我不怕苦,我怕的是,吃盡了苦,卻看不見希望,不知道哪天是個頭,終有一天,我也會和你一樣,也許會先一步離開芽芽,到時候又怎么辦?每個人都會死的,總會走到這一天,對于我們這樣的人來說,還不如早一點離去,至少,少受一些苦。”

  俞淮樾抓著老于的肩膀,淚流滿面,“老于,你不能這樣想……你不能這樣想……不能……”

  “那你告訴我,我該怎么想?我該怎么想呢?”老于晦暗的眼睛里滿是絕望和無奈,“對于我們這樣的人來說,死,比活著容易多了……”

  俞淮樾眼里淚光涌動,凝視著老于,想說什么,眼淚卻先滴落下來。

  景書心里很難受,早已在不停抹眼淚,她想說:活著就有希望,活著,就有快樂,可是,這些話好像在老于父女面前,顯得那么蒼白無力。老于和芽芽經歷的苦,她沒有經歷過,她說的快樂和希望,不是他們的快樂和希望……

  她覺得很無力。小時候總想著身懷俠義走天下,豪情萬里能掃平一切障礙,長大以后才會明白,其實人世間有些苦與痛,是人力所不能及的,只能眼睜睜看著它痛著,而后慢慢在人類歷史長河里化作輕飄飄的塵埃,隨風散去。

  抹淚的她,忽感身邊有人一動,卻是賀君與蹲了下來,蹲在老于身邊,用他特有的冷靜而清晰的聲音問,“既然這樣,為什么還要坐在這里等太陽?為什么還要帶著孩子坐在這里等太陽升起?”

  老于被他問得一怔。

  “你回答我!為什么?”賀君與法庭上與人辯論時的鋒銳立馬就出來了。

  老于被他問得喃喃的,“芽芽……芽芽喜歡看,再……再帶她看最后一次……”

  “不!不是最后一次!太陽每天都會升起!芽芽還可以看很多次太陽升起!對于她來說,明天的日出絕對不會是最后一次!是你!是你讓明天變成最后一次!你有問過芽芽嗎?她愿意明天是她最后一次看日出嗎?作為她的父親,答案你比誰都清楚!你沒有這個權力剝奪她看日出的權力!在芽芽被你們生下來那天開始,她就是獨立的生命個體,有她的權力和意識,她的身體依附你們而活,但她的意識不!你在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尊重過她的意識嗎?”賀君與的話鏗鏘有力地蹦出來,字字句句,咄咄逼人。

  景書一邊抹淚一邊在想:不愧是賀律師……

  老于也被他這一頓噴給噴得短暫迷惘,而后才羞憤道,“你……你不了解我們的生活,你憑什么……”

  賀君與沒等他說完,直接上手,把芽芽從老于的大棉襖里拉了出來,而后,更是將老于的大棉襖也直接給扒了,將芽芽裹住,自己將孩子抱住了。

  芽芽打賀君與開始扒她爸棉襖就開始哭,還想打賀君與,但手沒有力氣,軟綿綿的,根本無濟于事,最后被賀君與裹成個粽子,掙扎不得。

  賀君與這會兒指著河面,對寒風中只穿著件毛衣的老于說,“是,你苦,我不懂你的人間疾苦,你活著難,你看不見希望,你也不想看見每天的太陽,那行,現在你解脫了,你去,去掙脫痛苦,只要跳下去,你就一了百了,至于這個孩子,我賀君與在這里起誓,只要有我賀君與一口飯,就有她一口湯,你不用再牽掛了!你的苦,我擔了!從此你擺脫你的痛苦了!你去!去啊!”

  最后幾個字,已經是吼出來的了。

  景書從來沒見賀律師這么激動過,吼到后來,聲音也是破的,額頭的青筋都出來了。

  賀君與懷里的芽芽,看見這個陌生的男人這么兇爸爸,人雖然懵懂,但卻也知道親疏,一邊哭,一邊想掙脫,掙不脫就咬,張口就去咬賀君與的肩膀,只是,冬天衣服穿得厚,她力氣又小,哪里咬得動?

  賀君與指著芽芽讓老于看,“你看看,你自己看看!這么脆弱的小生命,也知道你受了欺負,要保護你,你在做什么?你看看你自己在做什么?!”

  老于一件毛衣,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眼淚鼻涕一塊兒流,伸手過來抱芽芽。

  芽芽哭著,嘴里含糊不清地喊著“爸爸,爸爸……”

  “芽芽,爸爸對不起你!”老于把芽芽從賀君與懷里搶回來,緊緊地抱著,痛哭不已。

  芽芽也哭,可即便是哭著,也沒有忘記要把自己身上爸爸的棉襖往爸爸身上裹,吐詞不清地說著,“爸爸,冷……爸爸,冷……”

  俞淮樾已是泣不成聲,幫著芽芽一起,把棉襖脫下來,給老于穿上,再把芽芽塞回大棉襖里裹著,景書也一邊哭一邊在一旁幫忙。

  芽芽回到爸爸懷抱,無力的手努力地想要去給老于擦眼淚,“爸爸,不哭。”

  老于將芽芽的手貼在臉上,眼淚縱橫而下……

  賀君與舒了口氣,“上車吧。”

  車里暖和。

  芽芽坐在車里,帶著疑惑,爸爸是帶她來看太陽升起的,“看太陽?”是要回去了嗎?

  賀君與坐在駕駛室,回頭,“芽芽,太陽這會兒還不能出來,我們先回去睡覺,明天早上再出來看太陽升起,好不好?”

  芽芽不信任他,也不喜歡他,因為他欺負爸爸,眼睛耷拉著,不理她。

  還是俞淮樾說,“芽芽,今天過年,我們先回家陪媽媽,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我們和媽媽一起來看太陽升起好不好?新的一年,新的太陽。”

  芽芽聽懂了大部分,點點頭。

  賀君與看著老于,這個滿臉風霜、涕淚交加的父親,默了默,道,“每一天的太陽都是新的。”說完,又道,“我知道,這些話對于苦難中的人來說,可能是無力的雞湯,但是……”

  情感表達這種事,對他來說是難的,可是,情緒奔涌處,卻好像有什么東西堵在胸口,積在喉頭,必須說出來,“我那天去看畫展,在諸多作品中,選中的幾幅全是芽芽的,不是因為其它的不好,我完全為孩子們眼中的世界驚嘆,而是因為,至少我想一定是因為,芽芽生命里有東西與我的生命有了共鳴,說不清是什么,也許就是所謂的緣分吧……”

  他琢磨著措辭,“于哥,我明白你的心情,死很容易,活著難多了,負重而行,怎么比得上扔掉所有包袱舒服?可是,有的包袱于我們而言,并非只有苦難,芽芽拼命打我想要保護你的時候,芽芽給你擦眼淚說爸爸不哭的時候,我不信你沒有一點感動,有時候,生命中的一點點欣喜和感動就值得我們全力以赴……我不知道,你的負重前行我能做些什么,你說我不懂,我沒經歷過,我想……如果你不覺得冒犯的話,你的負重,我想分擔一部分,我們一起努力吧。”

  都說成年人的崩潰,只是一瞬間。

  負重前行的漫長旅途里,崩潰的觸控點有時候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但就在那個點,像是持續加溫的水,一直在炙烤,在灼燒,到了沸點,不需要再加多少高溫,只需0.1,就足夠翻江倒海。

  但,高溫總有冷卻的時候。

  冷靜下來的老于,抱著芽芽,已只剩了淚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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