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限空間，中樞神經區域。
大大小小的樹冠狀管理者，在閃電鏈之中，相繼蘇醒。如同跑馬燈被點亮。
中間最大的管理者說，
“我們收到了來自養殖場‘地球’的反饋。派出的五名清理者，無一例外，全部死亡。從痕跡回溯看,它們死于神靈之力。這種神靈之力具備‘剝奪存在’的屬性。它們都是與神靈作戰經驗豐富的清理者。我們有理由相信，它們一定知曉如何褻瀆這種神靈之力。事實上，它們也的確完成了褻瀆。但那名神靈在被肢解的過程中，消失了十多分鐘。正是這十多分鐘，讓她具備了無視褻瀆的能力。”
旁邊小一號的管理者問，
“那是一種怎樣的能力？”
“無法認知。”
“也就是說，無限世界的確出現了不在我們約束范圍內的事物。”
“是的。不管那是怎樣的存在,此刻，正在給我們制造相當程度的困難。不論是監視者,還是啟蒙者的反饋，都沒有任何異常。但就是在這種沒有異常的反饋里，約束范圍之外的事情發生了。”
“認知干擾。”
“但，身在中樞神經里的我們，居然也會被認知干擾嗎？”
“從結果看，的確發生了這樣的事。”
最大的管理者說，
“也許，我們需要重新審視我們的計劃。地球到底是不是一個能被輕易改造的世界，需要打上問號。各位，請做出你們的決策。”
密密麻麻的樹冠群閃爍熒光。
決策時間結束后，中央樹冠收集了所有的決策，得出匯總結果，
“雖然清理者并沒有完成任務。但那個神靈的確從地球上消失了。最終的結果是我們想看到的。當下，最主要的任務是順利開啟R1.1版本，并且查清去向不明的無限幣。所以,暫停對那名神靈的調查。繼續對0型生命和去想不明白的無限幣的調查。請相關管理者擬定行動方案。決策到此結束。”
隨后，所有發光的樹冠陷入沉默與黑暗。
中樞神經區域再次冷寂下來。
……
“真像神明降臨一樣……”
黎木全程目睹了娜塔莎解除褻瀆后，以摧枯拉朽之勢,輕松地解決了五個清理者的場面。漫天的清光匯聚于她一人之身，真像是神明降臨了。
這道不羈的影子，深深埋進他的眼簾，刻進他對美好事物的向往之中。
他不禁去想，我真的可以擁有這樣了不起的員工嗎？
還是說，今日今時，我所見到的神圣的她，其實是夢中的幻想？
黎木深深地吸了口氣，回想這跌宕的四個月，恍然有種不切實際的錯位感。
但，當娜塔莎通過特殊通道，走進安全屋的那一刻，不切實際的錯位感又消失得一干二凈了。他此刻堅定地認為，自己所目睹的一切，就是實實在在發生的。
這份堅信，讓他整個人的精神狀態，都迎來了一種升華。
用簡單的詞語說就是……“悟了”。
他悟了。
悟到了什么，可能沒法用言語說明。這是一種非常特別，也讓人非常舒暢的感覺。
“老板，快對我說些什么！”娜塔莎一走進安全屋,就像考試考了好成績的孩子，迫不及待地求取表揚。
黎木頓了頓，看著滿眼期待的娜塔莎。他想說“表現不錯”、“很棒”、“真厲害”之類的話。可又覺得，這種話在此刻說出來，說不定反而會讓人有些失望，或者說太過蒼白普通了。
他也不知道說什么是正確的，就索性隨心所欲了，
“娜塔莎像女神一樣。不，娜塔莎你就是神，真正的女神！”
這是一種贊揚，是一種認可，也是一種仰慕。
娜塔莎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她目光神異，神情迷離，
“你才是真正的神。老板你才是。”
她整個人都放松下來，嘴角含著溫熱的笑意。
這時候，她又不太像是神了，大概只是一個被某種喜悅和期待占據了大腦的女人。她走上前，將黎木的手握住，然后舉到下巴前，閉上眼，下巴尖抵著他的手背，
“我，伊迪絲·娜塔莎，從今以后，將守護你，直至生命的盡頭。如若你要向世界散布你的信仰，我便是你最虔誠的信徒。如果你渴求生命的美好，我便為你獻上我的一切。我不是舊日的海妖，并非世界的神靈。我不是格伊諾絲，我是以誠摯之心，熱愛著你的伊迪絲·娜塔莎。”
黎木呆呆地看著娜塔莎。
他大腦宕機了。
老實說，他從未想過，娜塔莎在“重獲自由”后，會像這樣，展現出完全不同于之前的性格。
之前的她，認真且含蓄，幾乎不隱瞞心事，但也從不張揚性格與感情。
但，現在的她，認真還是那份認真，但一點都不含蓄了，熱情且奔放。
“娜……娜塔莎……”反倒是黎木變得扭扭捏捏了，“別隨便做那么夸張的承諾啊。你再好好想一想啊……你可是神靈，哪有神靈對凡人說這種話的。簡直像……騎士之類的角色發言。”
娜塔莎抬起頭。少女感十足的臉龐顯露著深邃且沉定的氣質，
“如果沒有你，我或許還沉淪在那個名為《人魚潮汐》的副本里，終日無法知曉世界的真相。那也許太遙遠，就看眼前。如果沒有你，我早已被肢解成三千多萬塊，被拋撒至冷寂的宇宙深空。你給予我新生，那么，我的新生將要有一部分是為你而存在。”
“別這么死板啊……現在的地球可不是那種以身相許的時候了。”
娜塔莎問，
“你要拒絕我嗎？”
“這……”黎木一下子噎住了。
拒絕……拒絕面前這個像是夢中走出的絕世佳人？黎木的生物本能都不容許他這樣做。但是，他莫名覺得，同意她的話，將會是一份很沉重的承諾。他無比真切地感受到，娜塔莎是認真的，絕非青春的男男女女謳歌愛情，向天地許下的山盟海誓。
她此刻所追求的，所要獻上的，可能是比愛情更加神圣東西。
要答應她嗎？
黎木猛然冷靜下來。他壓制下一腔的熱血，避免自己被沖動所占據意識。他無比認真地看著娜塔莎，
“娜塔莎，雖然你對人類社會已經做了相當程度的了解。但我相信，你所對我許諾的，絕非是人與人之間會存在的東西。”
娜塔莎笑著回答，
“我為你獻上的，是我成為神靈那一刻，世界對我的認可。那是我作為神靈的榮譽與驕傲。是的，絕非人與人之間會存在的東西。但我愿意獻給你。倘若有一天，我背叛了你，那么世界將不再認可我。我會因此失去我的神靈之力。”
“原來……是那么重要的東西。但是娜塔莎，真的要獻給我嗎？”
娜塔莎將黎木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請聆聽我的心跳。”
咚——
咚——
并非是激動的心跳。她此刻很安寧。
她胸口的柔軟，撫慰著黎木疲憊的精神，
“娜塔莎，你也許會有更加好的選擇。”
“不。我堅信，就是眼前的你。”
“我該如何才能承受得了你這份情感。告訴我，我如何才能承受？”黎木的眼中涌上一些失落，“我絕非認為你有什么不好。只是，我也許難以承受。”
娜塔莎輕聲說，
“為何非要強求自己去承受呢？在我看來，這不應當是你的壓力。我所了解的人類，因為社會屬性，總是在權利與責任之間尋找某種平衡。可，我所為你獻上的，并不是某種責任，而是純粹的熱愛。”
“我們真的不一樣。”
黎木感覺自己有些被娜塔莎的光芒所灼傷了。
娜塔莎微微一笑，
“那么，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么？”
“你說，在我回來后，你會對我說一些話。你想對我說些什么呢？”娜塔莎認真地看著黎木。
安全屋里，只有他跟她。
無從逃避，也無從找尋借口。黎木知道，娜塔莎是個很聰明的人，要是他說謊，她立馬就能感受到。他必須對她說出，心里想對她說的話。
時間好似為他們而凝滯了。安全屋里，那些神秘的裝飾物，此刻猶如一個個安靜的觀眾，正注視著舞臺上他們的表演。
“夜與海”、“安寧”、“未知的道路”、麥格福家的壁櫥、注視腦髓地獄的無頭者雕像、皇后的魔鏡、染血的杜鵑鳥座鐘、“呢喃”、“清明上河圖”、槍管打結的柯爾特左輪……它們全都是舞臺下的觀眾。
屏氣凝神，緊張地等待著黎木的發言。
黎木的心砰砰地跳動著。越來越緩，越來越緩，幾乎要停止了。最終，他恢復到平常心，說：
“我已經無法習慣沒有你在身邊的日子了。”
沒有太多的話。也沒有華麗的發言。
卻讓凝滯的時間重新滾動向前。有那么短暫的一瞬間，似乎所有的裝飾物都舒了口氣。
娜塔莎看著黎木，笑著說，
“那你為什么還要猶豫不決呢？”
黎木無奈地說，
“是娜塔莎你一下子太熱情了。我都被嚇到了，有種在做夢的感覺，完全不真實好吧。哪有你這樣，一上來就是什么‘直至生命的盡頭’這種話的。”
“那我該怎么對你說呢？”娜塔莎好奇地問，“你才好接受。”
“這……”
黎木可沒有那個厚臉皮去教別人說那種話，
“真是不可思議的一天。”
娜塔莎緊緊握著他的手，
“請快些回答我，好嗎？請不要害怕拒絕。”
“娜塔莎，我拒絕，拒絕你成為我的守護者。”黎木看著她。
娜塔莎肩膀沉了下去，勉強一笑，
“雖然沒想過一定會得到認可，但真的被拒絕了，還是有些難過。不過請不要覺得愧疚，我——”
“不，娜塔莎，你聽我說。我不想讓你做什么守護者，說什么‘直至生命盡頭’的話，你愿意為我獻上世界對你的認可，你作為神靈的榮譽。說實話，我很開心。但我覺得，你跟我之前不應該是騎士與貴族的關系。我無法理解你幾十萬年所積累的哲思。我對你有的，僅僅是一見到你就很開心這種樸素的情感。”
黎木深吸一口氣，
“我珍視這份感情，不想它沾染上什么沉重的東西。我希望你即便在許下這份承諾后，依舊能擁有你自己的人生。你能做到嗎？你答應我，我才能答應你。”
“你真的好奇怪。”娜塔莎看著黎木，“不過，我答應。”
黎木笑了起來，
“這樣挺好的不是嗎？”
娜塔莎親吻黎木的手指。柔軟的嘴唇，帶著溫熱貼在觸感細膩的手指上。然后，她看著黎木，
“我之前所待的世界，人們習慣以吻指禮表達對所熱愛之人的感謝。因為他們認為，指頭連著心。我曾來自那個世界。所以，請收下我的吻指禮。”
黎木笑了笑，
“你的心意，我收下了。不過，娜塔莎，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嗯。”
“為什么會對僅僅相識了四個月的我，有那么……深刻的感情？”
娜塔莎雙手交疊在胸前，
“就像世界的誕生。在誕生前，也許會經歷一段灰暗的，無法用時間衡量的悠久歲月。但，誕生的那一刻，所有的熱情與可能都在瞬間迸發出來。我想，這四個月，我所在你身邊感受到的，便是熱情與一切可能迸發的那一刻。”
“那我大概真的是個俗人，沒有你那么高深的理解。對我而言，娜塔莎是一看到就很開心的人。你要是笑起來，我說不好就會目不轉睛地盯著看。”
娜塔莎微笑著。
黎木盯著她，
“就像這樣。”
“就像這樣啊。”
“噗——”
兩人莫名戳中了各自的笑點，忘乎所以地笑了起來。
“娜塔莎，我餓了。”黎木忽然停下來，一本正經地說。
“嗯，稍等。”
娜塔莎一邊說著，一邊將自己披散的長發束起來，向廚房走去。
黎木看著她的背影，心想，這難道就是我所期待的生活嗎？真是有些過分依賴娜塔莎了。
這時候，從靈走進了安全屋。她連外套都來不及脫，一臉急切地說，
“老板，你看新聞沒有，全球各地都在下血雨啊，而且，天上又出現了巨物之影，那是娜塔莎嗎，是她嗎！”
黎木看了一眼廚房里的娜塔莎，沉吟一聲，
“你的消息有些過時了。”
“嗯？”從靈茫然地看著他。
黎木說，
“沒讓你失望，我又把娜塔莎請回來了。雖然過程有些復雜，但結果是好的。她回來了。”
“娜塔莎回來了！在哪里，在哪里！”
“廚房。”
從靈踩著急促地步伐，頗有節奏地呼喊，
“娜塔——莎！”
黎木看了她們一眼，眼神漸漸安寧下來。撇開今日收獲的喜悅，他將思緒投往神秘的無限。
清除娜塔莎失敗，去向不明的無限幣也調查不出個所以然來……《無限》或許已經察覺到了這份無法認知的異常。
他想，接下來自己和這安全屋所要面對的，可能會更加復雜。
從開始到現在都是無限的回合……也許，需要找到一個進入自己的回合的時機。
這般想著，黎木走進書房。
一樓的前廳安靜下來。
某一刻，皇后的魔鏡發出幽邃的聲音，
“美妙的故事。理想的結局。如果就此畫上句號，讓我盡情地祝福他們就好了。”
“呢喃”說，
“但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你看好他們嗎？他們是否會像那份許諾一樣，奔赴至生命的盡頭。”
“顛沛流離的旅途，讓我失去了太多記憶。但我的本能依舊還記得那些灰暗的影子……倘若我們的主人無法成為理想的支配者，倘若娜塔莎小姐只是一個神靈。那他們終會吞下分別的苦果。”
“我無法想象他們分別的場景。”
“共同見證吧。要么見證理想的支配者誕生，要么見證分崩離析的苦痛。”
魔鏡與“呢喃”陷入沉默，不再言語。
又過了一會兒，從來沒發言過的注視腦髓地獄的無頭者雕像，以沙啞的聲音說，
“腦髓地獄重現了。理想的支配者之路，正在建成。”
沒有誰再說話，徹底安靜了。
廚房里隱約傳來獨屬于女性的輕柔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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