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日的芒格納,還未成為“天堂”。

  卡諾亞中心城,也還沒加上“中心”二字,是一個名為“坎諾賽斯民主共和國”的國家的首都。坎國作為芒格納數一數二的大國,其首都自建立起,就是世界的文化、政治、經濟與科技中心,這里有著全世界最先進的科技研究中心。

  而彼日的“希望角”,前身正是卡諾亞市的一個科研中心——國家物理研究中心。從某一天,這個科研中心,“意外”接觸到了星球以外,來自宇宙深處的訊息開始,一切就都變了。

  某天早上,對未來充滿信心與希望的學生布魯姆在科研中心的大門前,問了他的導師,卡琳·吉娜一個問題,

  “卡琳教授,我們真的能從這些宇宙信號中找到未來的科學之路嗎?物理學的大廈,真的能繼續向上搭建嗎?還是說,我們的科學地基,要因此發生巨大的改變?”

  瞧著布魯姆那雙滿是渴望與學術氣息的眼睛,卡琳沒有第一時間回答。她推了推自己的金絲眼鏡,問了另一個問題,

  “布魯姆。你中午打算吃什么?”

  布魯姆搖頭,

  “沒想過。餓了,或者在員工餐廳看到今日菜單就知道了。”

  “為什么不提前想要中午要吃什么食物呢?”

  “因為我沒準備啊。”

  “為什么不準備?”

  “因為我不是廚師,不擅長做飯。”

  卡琳點頭,

  “是的。不會做飯的你我,只會在餓了和看到菜單時才會去想自己要吃什么。對于絕大多數不懂得我們所進行的研究的人,也只會在看到成果時,才會去想,我們的成果到底有什么用,值得開發出怎樣的價值。但是布羅姆,在研究上,我們就是廚師。廚師不是看你想準備什么菜肴,而是看客人需要什么菜肴。”

  “卡琳教授,我不太懂。”

  “這個世界需要什么?”

  “需要什么……聽上去,像是個政治問題。我不……不知道。”

  卡琳耐人尋味地笑了一聲,

  “對啊,這是個政治問題。我們將要改變的,不是科學的地基,不是物理學的大廈,而是世界。這個世界需要真正的‘平等、自由、富裕、幸福’,不需要‘壓迫、統治、貧窮、痛苦’。我們要做的是,讓所有人都變得幸福起來。”

  布羅姆依舊茫然,他看著卡琳教授愈行愈遠的背影,只覺得格外偉大。他回過神來,趕緊追上去,邊追邊問,

  “卡琳教授,聽說您要參加下一屆總統大選,是真的嗎?”

  卡琳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一個月后,卡琳·吉娜離開了研究中心。布羅姆失去了跟她的聯系。

  三個月后,布羅姆第一次在媒體網站上,看到了卡琳·吉娜的競選海報。

  五個月后,卡琳·吉娜當選為坎諾賽斯民主共和國第七十三任總統。

  六個月后,在卡琳總統的牽頭下,議會通過一項法案,決定將國家物理研究中心更名為“希望角”,并進行大刀闊斧的改建。

  一年后,卡琳總統宣布向鄰國開戰,世界大戰一觸即發。

  戰爭愈演愈烈,裝著核武器的潘多拉魔盒被打開,一發不可收拾,芒格納星朝著文明冰點迅速跌落,全球一片狼藉,現代化工業建設,幾乎完全被摧毀。

  十年后,卡琳總統被推上軍事法庭,她需要為這場幾乎摧毀人類百年科技建設的戰爭負責。

  她曾經的學生布羅姆參加了這次審判。

  審判上,卡琳·吉娜只說了一句話,

  “我是為了全人類的幸福。”

  她被判處死刑。

  戰爭結束后,人們開始清點戰爭遺產,發現,除了“希望角”外,其他任何科學研究所都遭到了摧毀,這里或許是唯一保留著芒格納人智慧結晶的地方了。

  結果也正是如此,“希望角”成為了秩序重建的起點。一個名叫“貝特·黑斯廷斯”的女人,主導了這里。

  據說,她曾是戰爭犯卡琳·吉娜的朋友。

  ……

  貝特·黑斯廷斯看著那些分割在不同時空碎片里,第四軸時間線上的記錄,心中默默想,

  “卡琳·吉娜跟我不是朋友……她就是我。”

  此刻,黑斯廷斯站在時空的第四軸上,順著時間線,閱讀上面的每一份記錄。她以上帝視角,瀏覽了芒格納從接受到所謂“宇宙信號”那一刻,到天堂建成之時的所有記錄。然后,她清晰地認識到,自己到底背負了多少樁罪孽。

  那可遠不是一個“戰爭犯”就能說完的。

  也不是一句“我來為此贖罪了”就能一筆勾銷的。畢竟,任何一個殺人犯都不可能對著一具尸體說“對不起,請原諒我”,那具尸體的靈魂就能得到安息的。

  黑斯廷斯在支離破碎,又顯得繽紛多彩的碎片海洋中,拾起過去的記憶。她那早已脆弱不堪的靈魂,好似在這個時候,得到了片刻的慰藉,變得相當地安寧——

  并非是她覺得自己得到了一絲原諒,而是……終于可以為“罪孽”做些什么了,比如:

  將本屬于那十多億人的幸福感歸還給他們。她做不到讓一切回到最開始,然后斷然拒絕來自宇宙的神秘信號,也做不到,讓死去的重新活過來,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漫長的時間線中,為那些因為天堂崩塌而死去的人,添上幸福的記號。就像把他們的名字,重新寫在他們的墓碑上一樣。

  想著這些,黑斯廷斯美麗的身體出現一條條裂痕。裂痕里面,并非涌動的血肉,而是斑斕的光彩。光彩像霧氣一樣,從縫隙間涌出來,然后開始向四周無死角地蔓延。

  這些全新的光彩,包裹住那些本就繽紛的時空碎片,迤邐的景色顯得更加妙不可言了。一切看上去,都在往美好的方向行進。

  幸福感。

  這些光彩,正是幸福感在時間中的表現。它們被儲存在黑斯廷斯的身體之中,終于在此時,得以釋放,回到它們的“主人”身上。盡管它們的“主人”早已消失在歷史之中,但時間,這座“希望角”的時間,記錄下了他們的一切生命反應:呼吸、進食、運動、思考以及情感表現。

  現在,只不過是把“幸福感”重新加入這些被記錄下來的生命反應里。

  這是黑斯廷斯贖罪的方式。很特殊,也很迷幻。

  一開始,她也并不知道該如何贖罪,怎樣把幸福感歸還給它們的“主人”,畢竟那些被奪走幸福感的人,早就化作沒有思想的血肉,在腦髓地獄漆黑的大地下腐爛消失了。

  之所以會想到這個辦法,是在繆繆的夢中得來的感悟。

  同繆繆相互依偎在那夢境雪原的木屋里時,她問繆繆:

  “現在你還幸福嗎?”

  “在這個夢里,我始終都是幸福的。這本就為我準備的,一個幸福的夢。”

  她問,

  “在夢里也能有幸福感?”

  繆繆答:

  “當然。夢也是生命的一部分。只要是屬于生命的,都可以裝載幸福。”

  她聽見這話,得到感悟,意識到了該如何把幸福感歸還給它們的“主人”。這也是唯一的辦法了。

  “希望角”記錄著芒格納天堂每個人的一切生命反應,幸福感歸屬生命反應,也算是回到了它們本來該去的地方。

  黑斯廷斯漫步在碎片的海洋中,身上的裂縫越來越多,幾乎是下一刻就要粉碎的感覺。

  斑斕的幸福感光彩涌出,在第四軸的時間線上游走,如同爬壁的爬山虎,順著“過去”,蜿蜒纏繞,包裹住那些與之共鳴的生命反應。

  很快,令人驚奇的一幕出現了。

  那些早就沉寂,化作記錄的生命反應,在觸碰到幸福感那一剎,就像“活”了過來,變得十分躁動,好似隨時都可能突破時間的束縛,成為現實的一部分。可終歸只是“好似”。繁多的生命反應并沒能真正突破時間的束縛,它們終究只是時間對事件的一個記錄,而不是真實存在的物質。

  除非,有什么人能幫一把手,把它們從時間線中“拿”出來。

  但這黑斯廷斯做不到,也不會去做。她此刻只想遵循內心的救贖之愿,歸還幸福感,好了結這場幾百年的罪孽,徹底地成為時間中的罪人,而不是像一具僵尸,過著毫無意義的生活。

  ……

  嚴羅在等待著安全屋的第四個委托。也許,能從第四個委托看出,接下來到底會發生什么。面前破碎繽紛的碎片海洋,實在是讓他太煎熬了。

  目前地球到底如何了,還不知道……幾個隊員的安危,也完全沒有定數。

  一切都懸在高處,隨時都可能轟然墜落的感覺。嚴羅切實地感受到他的渺小,在地球的時候,幾乎所有認識他的人,都會投以尊敬的目光,認為他是國家的寶藏,是無可替代的人形資源。但在這里,好像發生任何事,他都沒法參與到其中去,只能是急流中的小船,被肆意搖擺和摧殘。

  在這個年紀的他,本該經歷多了風霜和磨煉,有顆沉靜的心……可現在,他難免渴求地去想,要是我能做些什么影響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就好了。可我真的做不了什么?

  這種心態,讓他無比痛苦。他是不是側過頭,看著旁邊的伍鯉。看到伍鯉專注的表情時,他莫名地很羨慕。

  忽然,他手腕上安全屋的程序手表傳來信息反饋。他驚喜地在腦海中感受。

  是的,是第四條委托!

  來了,終于來了!接下來要發生什么,就知道了!

  第四條委托——

  【將原始孢子送入你們面前的碎片海洋】

  看到這則委托,嚴羅的大腦飛速運轉。他不停地想,這則委托的意義是什么。從整個進程上看,一號氣象小隊的“主線任務”就是找到原始孢子,然后把原始孢子送進碎片海洋。

  也就是說,主要關系是“原始孢子跟碎片海洋”的關系。

  原始孢子,是那真菌的原始孢子……把原始孢子從一個地方帶到另一個地方,是否可以理解為“孢子的傳播”呢?生物學上一個很簡單的邏輯關系,真菌類生物孢子的傳播,是為了繁殖。

  難不成,安全屋是想讓那株真菌,在這碎片海洋中也長出來?

  嚴羅只能想到這里了,再深,他就無法理解了。

  現在,擺在他面前的選擇有兩個。一是照做,二是拒絕。

  是將原始孢子送進去,還是拒絕呢?

  如果我拒絕了,是否能夠影響接下來的進程?

  嚴羅凝眉看著碎片海洋,目光陰晴不定。他的思緒很亂……一直以來都只是被動地接受安排,但到現在為止,除了意識到被操縱外,什么有效的成果都沒能收獲,現在原始孢子在我手里,如果原始孢子是主角的話,是否意味著,莪掌握著最重要的進程呢?如果是的話,我也許能參與主導……

  當他想法愈來愈多的時候,伍鯉突然說,

  “隊長,我們要把原始孢子送進去?”

  嚴羅先是一愣,然后從頭皮開始,傳出激烈的刺激,瞬間,他感到一種濃烈的危機乍現。他顫抖地問,

  “你怎么知道?”

  伍鯉皺起眉,奇怪地說,

  “難道不是你自己告訴我的嗎?”

  “我……告訴你?”

  “對啊。你剛才對我說,第四條委托是把原始孢子送進碎片海洋。”

  嚴羅怔怔地看著伍鯉,咽了咽口水。

  他趕緊查看了自己的意識軌跡,完全沒有找到“將委托內容告訴伍鯉”的軌跡。但……為什么伍鯉知道了?

  嚴羅的瞳孔都在顫抖。他猛地憋住氣,感到難以呼吸。

  是的,他反應了過來……一直以來在無形之中操控他們的幕后黑手,就來自安全屋!是安全屋里的存在,告訴了伍鯉第四個委托的內容。

  而之所以要這么做,原因很顯然。那個幕后黑手在警告他。這無疑是向他說明……我能輕松地往伍鯉意識中植入認知,也能輕松地將你們殺死。

  “提線木偶……活著的提線木偶……”

  嚴羅低下頭,眼睛看著焦黑的地面,大腦都在顫抖。

  “隊長,隊長?隊長!”

  “啊?”嚴羅驚覺地抬起頭,“怎么了?”

  伍鯉關切地問,

  “你不舒服嗎?嘴唇都發白了。”

  “沒什么。”嚴羅心中一片苦澀,“沒什么。我只是忽然意識到,原來我根本就沒有能力,也沒有資格參與主導。”

  “這是什么意思?”

  嚴羅懊惱地說,

  “我保護不了地球,保護不了人類。但我……無論如何,也要保護你們。原始孢子,就讓我去送吧。”

  伍鯉靜靜地看著嚴羅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他上前一步問,

  “隊長,你是不是發現了什么?”

  嚴羅正欲開口,忽然意識到自己不能說出來,他又擺出一副輕松的表情,

  “你別在意,我只是在發牢騷。人老了,就是愛發牢騷。”

  “嗯。”

  伍鯉沒有多問,他看向碎片海洋,“但,隊長你知道怎么走進去嗎?”

  嚴羅愣住了。他說讓他去送原始孢子,可現在他才意識到,他根本就沒有能力踏入那片時空碎片交錯的地方。

  伍鯉看了看嚴羅,輕聲說,

  “還是讓我去吧。那是分離成很多份的分離時空,我們中,只有我有能力踏入其中。”

  嚴羅恍然失神。

  伍鯉不知在想著什么,帶著原始孢子,踏入碎片海洋中,交織著光影。

  ——

  “我真的什么都做不了,連犧牲自己的資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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