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雨水淅淅瀝瀝，停停下下，寧王不免感慨，最近幾次入宮都是趕上了這種天氣，粘膩膩的，不大爽利。
烏壓壓的黑云裹在夕陽外頭，只泄露出一星半點銹色來。宮內尚未到點燈的時辰，看什么都是影影綽綽，不夠真切。
宮中荷花花期比王府晚，雖然進了六月，也只零零星星開了幾朵，孤零零矗立在偌大池塘里，透出幾分寂寥，但香味不減。
他就站在啟獻帝寢殿的門口，那里面窗子是開著的，隱約能聞見幾許藥味。
寧王不喜歡這種藥味夾雜著花香的感覺，他母后生前最后時刻就是如此，一邊喝著藥，一邊在房子里熏香，那些芍藥、牡丹、曇花，都不是他喜歡的味道。
正胡思亂想著，就聽里面腳步匆匆，他一下子警覺起來，這不是陸小夭，孕婦走路沒有這么快。
但見周總管氣喘吁吁跑出來，恭恭敬敬行了個禮。
“皇上請您進去。”
內殿宮燈搖曳，從外面就能看到主殿里透出的隱隱燈火，往里走，眼前豁然開朗。
陸夭坐在案邊，見他進來，將燭火又挑亮了些，啟獻帝斜倚在床頭，接過內監遞上來的參湯又喝了一口，見寧王進來，深深嘆了一口氣道。
“這湯的火候跟當年母后宮中的沒法比。”先皇后精通廚藝，燒菜煲湯都不在話下，只是鮮少下廚罷了，“真想再嘗嘗母后做的糖醋排骨，酸甜可口，外酥里嫩，卻又不嫌肥膩。”
周總管立刻接口。
“老奴這就讓御膳房去做。”
啟獻帝疲憊地擺了擺手，不知是對誰說。
“御膳房做不出當年那個味兒了。”
周總管跪在地上，靜靜聽啟獻帝說話，大殿角落里傳來燭火燃燒的噼啪聲，此情此景，難免讓人感覺到一陣悲涼。
一國之君又如何，人之將死，那份孤寂和遺憾都是一樣的。
陸夭和寧王誰也不接口，夫妻二人眼觀鼻鼻觀心，啟獻帝放下了湯盅，清了清嗓子，方才那瞬間的頹喪登時消失殆盡。
他揮揮手，示意眾人都退下，偌大的寢殿很快只剩下陸夭夫婦。
“眼下沒有外人，朕也不妨實話實說。”啟獻帝盡力撐出一貫的帝王威儀，“這個皇位，最后肯定還是要傳給老三的，哪怕上次你拒絕了。朕當年跟父皇約定，待朕死后，帝位不做他人想。”
寧王還沒有說什么，陸夭抑制不住冷笑一聲。
“真的是不做他人想嗎？”她不愿跟一個行將就木的人計較，但前后兩世寧王因為皇位所受的委屈，讓她沒辦法氣定神閑聽啟獻帝說這樣的話。
“人都有犯糊涂的時候，你若是在這個位置，也難免……咳咳……”啟獻帝說著便又咳起來，順手拿起一旁的帕子擦擦，雪白的帕子上瞬間多了幾抹血跡。
陸夭心底微嘆，到了這個份上，果然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朕知道自己沒多少時日了，也知道這些年做了不少錯事，如今到了這個地步，才覺得完事皆空。”他努力往后靠了靠，視線幽幽地放遠，繼續道，“當年父皇病重，確實并非偶然，甚至最開始，他都不是很堅定想要傳位于我……”
饒是之前有種種揣測，但親耳聽見這一刻，陸夭還是被這句話驚著了，她定定看著啟獻帝。
其實這種事情，他只要不親口說出來，旁人就算懷疑，也不敢妄自猜測。
啟獻帝迎著陸夭的目光，像是猜到了她心底想問的話。
“不是你想的那樣，朕沒做過任何大不敬的事情。父皇是偏心老三，但還沒有偏心到罔顧江山社稷的地步，那會兒老三也確實還不能獨當一面，國家立足未穩，他也不想讓小兒子繼任來背負罵名。”啟獻帝的思緒飄回到當初那一晚，哪怕已經過去了許多年，還歷歷如新，“那會兒父皇的身體已經不行了，實際上自從母后去了之后，他就存了死志，只是旁人都沒發覺罷了。”
陸夭倏忽捏緊了手指，用力太甚，指尖都泛起了微微的青白色。
她曾經從太后和旁人口中，陸陸續續聽過先皇夫婦恩愛的片段，拼湊在一起，大抵也能猜到那是怎樣的伉儷情深。
但萬萬沒想到的是，就因為一早就預知了死亡，所以他才會做那么多部署。
“他猶豫了許久，最后還是決定傳位給朕。一個資質相對平庸，但又挑不出大錯的嫡長子。”啟獻帝緩緩露出自嘲的笑容，“他把朕叫過去，約法三章，希望我死后能把皇位傳給老三。”
大楚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世襲制，父傳子，兄傳弟，叔傳侄，都可以。
“但他還是信不過朕，所以才暗自做了很多部署，以備不時之需。”天色已經徹底黯淡下來，遠處隱隱傳來隆隆雷聲，“朕雖然不知道具體都有什么，但應該是不少，就像他在這宮里也留了暗衛一樣，父皇素來是個縝密的人。”
陸夭輕輕嘆了口氣，她猜想過一些可能性，但惟獨沒有想過，求死是先帝自己的想法。
啟獻帝用力喘了幾口氣，抬起頭來看著陸夭夫婦，眼神卻不似剛剛那樣歇斯底里。
“朕也到做決定的年紀，所以想把皇位還給老三。雖然朕做過一些錯誤的決定，但到最后，殊途同歸，你也沒損失什么。”
寧王未及開口，陸夭先起了身。
“我不能保證你可以活到謝朗回來，但可以告訴你的是，他確實不是你當年那個孩子。”
啟獻帝閉了閉眼，再開口時語氣堅定。
“那朕也要親口問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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