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眾星之子 > 第4章 烏云
  人類所知的傳染病必須具備三個基本組成元素——病原體,易感人群和傳播途徑。傳染病必然由這三者組成,缺一不可。

  但在楊偉民看來,就算陸沉說的沒錯,通過量子力學途徑傳播的大崩潰,未必能算得上是傳染病。

  至少從微觀角度上看,整個傳播途徑之中并不存在“病原體”。只是通過量子力學那種說不清道不明,仿佛開玩笑似的方法,改變了一個電子的旋轉方向而已。

  與其說它是傳染病,不如說它是某種機會致病的遺傳病。每個人從剛出生開始,就是大崩潰的攜帶者。而導致發病的過程基本完全是隨機的——誰知道電子會突然和什么莫名其妙的東西糾纏在一起呢?

  發病隨機,所有人類都是攜帶者,完全無法預防,甚至不知道觸發“發病”的源頭到底在哪兒。與其說這是疾病,甚至不如說它是詛咒。

  當然了,這都只是基于陸沉電話里所透露出的信息,以及楊偉民自己的理解而已。具體情況,仍然需要設計周密詳細的實驗,并且重復多次得出大量數據后才能大概得出一個結論。

  一想到實驗,楊偉民心里就有點發熱。

  陸沉這小子雖然居心不良,但他有一點沒說錯——這確實是一個足夠拿到院士頭銜的重大發現。除了解釋大崩潰以外,這個發現甚至有可能為很多絕癥找到解決的希望。

  楊偉民自己不是院士,他的老師也不是。事實上,除了“本派”的開山始祖師以外,楊偉民這一系在科研上面基本沒什么成就。他們都是教師和醫生,但并不怎么擅長或者說熱衷于科研。

  現在,科研領域上可能有重大發現,甚至可能為楊偉民帶來一個科學院院士頭銜。這讓楊偉民渾身上下都微微有些戰栗。

  這份戰栗一直持續到了下午。

  “來來來,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楊偉民非常大方的摸出了兩盒平時只有分管財務的副校長才能喝得到的好茶葉出來。親自沏茶親自倒水,顯得格外熱情。

  被招待的穆知然神情略有些尷尬,而陸沉則一副平靜正常的模樣——能PUA自己導師的男人,當然不能因為導師倒茶就動搖了自己的信念。

  “楊哥,現在是這么個情況。”喝了兩口熱茶,陸沉開始了自己新一輪的洗腦任務,“委員會那邊本來是收到了知然的分系統驗證申請的,但是現在因為咱們的加入,整個分系統驗證申請就得重新開始寫標書了。”

  穆知然低下頭沒說話,她還是不太習慣這種明目張膽坑導師的路數和搞法。但是為了配合陸沉,她也只能低頭不說話了——和平常一樣的話,以穆博士的演技可能會露餡。

  事實上,分系統驗證的反饋早就發回來了。要不是委員會要求穆知然必須建立一個“負責任地、符合倫理規范要求的”內部團隊,這事兒大概率也輪不到楊偉民和陸沉摻和。

  “這種標書我也不熟,得重新找個咨詢公司來寫了。”楊偉民剛剛提出了這樣的意見,然后就自我否定道,“不行……這件事情必須得咱們自己來搞。”

  唐院士如果有需要,再找來幾位三四重院士頭銜的大牛配合可能難點,但拉出一個生理病理或者細胞組化的頂級團隊……那還真不算什么難事。

  舉個不太恰當的例子,搞生物領域研究的這幫人就像是游蕩在高原上的獒犬。外人看上去,這群人手里捏著幾十篇高分文章,好像風光得意的不得了。但實際上,他們一個個都是餓著肚子的瘋狗。

  至少能夠帶出一個院士的項目,那就是一大塊香噴噴軟糯糯的紅燒肉。在這樣的巨大收益面前,很多規則都可以被有意無意的忽略。甚至可能有人敢于無視唐院士的干預乃至報復,搶先對這個子系統進行科研攻關,然后發表文章。

  總之,嫉妒會使人面目全非。為了避免麻煩,楊偉民最終嘆了口氣道,“第二次的申請文件我來寫吧,我和委員會打交道的經驗還是挺豐富的……”

  眼看導師迅速完成了對自己的PUA,陸沉這才點了點頭匯報起了自己的計劃行程,“我今天值班,等會我和知然一起去物理中心和唐院士見一面。”

  “我和老唐私交不多,你們小輩先去和人家接觸接觸是對的。”楊偉民略一點頭,然后皺眉道,“一定要注意禮貌,別把好事談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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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院士是個工作狂,而且還是一個對學生要求寬厚,對同事多加關照,唯獨對自己下手奇狠的很有些奇怪的人。

  當然,工作狂的部分其實并不怎么稀奇,任何一名院士都是工作狂。如果沒有對工作的狂熱追求甚至愛好,想取得院士成就簡直就是癡人說明。

  但剩下的特征就很奇怪了。其他院士們大多在日常工作和教學中至少被扣上過幾百次“暴君”的帽子。“工作狂”的性格和習慣讓他們根本無法容忍自己的學生或者同事拖沓,為了讓其他人成為自己研究的助力而非阻礙,對其他人進行人身攻擊只是最基本的催促手段。

  但是唐院士并不是“暴君”,他的手段比其他院士有效多了。

  唐院士本人身體不算太好,而且還經常咳嗽或者臉色發白。

  如果學生或者其他同事的工作進度出了差錯,唐院士絕不會像是其他同行那樣直接開噴。他會非常平靜的請這位學生或者同事去做其他方面的工作,然后自己親自上手,不眠不休把結果搞出來。

  總的來說,整個物理所乃至物理學界,就算是不同意唐院士理論的人也得真心實意的說上一句“唐院士是個好人。”

  而現在,“好人”唐慶隆院士坐在自己的桌子后面,很無奈的攤手苦笑道,“陸醫生,既然你來了,那能不能先給他看看?”

  唐慶隆院士說的“他”,是一名從地中海區域疏散過來的年輕人。由于大崩潰所導致的核事故,地中海地區如今幾乎成了無人區。托馬斯在地中海區域生活到了十八歲后被疏散到了東亞,并且考入了中央大學物理系。

  如今,托馬斯是物理所的助理研究員,和穆知然一樣負責著量子通訊項目組下的一個子項目研究進度。

  陸沉會憋不住嚷嚷,完全是出于一個醫生對于生命的尊重態度。這個現狀也太過分了——一個成年男性,每天發熱到39攝氏度而且還連著燒了五天。你居然還能讓他在實驗室里待著?

  蛋白在高溫下是會變質的,連續燒了一個黃金周還不去醫院,難道要等腦子被體溫低溫慢煮成了腦花才去?

  來到物理所和唐院士的第一次會面就這樣變成了突如其來的出診,這讓場面變得有些尷尬。

  好在陸沉還記得自己導師的囑咐,同時也記得自己的職業。他迅速下定決心,這就去對撞機的監控室里,把那個煮腦花拌水煮蛋扭送醫院開始治療。

  環形加速對撞機的設計和建造過程都不簡單,人類準備用巨大的能量,將兩個粒子加速到%光速以上的速度,然后讓兩個粒子準確碰撞在一起以模擬宇宙大爆炸后的千萬分之一秒的狀態。

  物理所的對撞機研究的領域更加“細分”,它是一臺重子對撞機。

  對外行人解釋“重子是一種費米子”這個概念,痛苦、困難且毫無意義。于是穆知然用非常簡單的一句話說明了這臺設備的價值,“它的造價差不多等于火星登陸總計劃花銷的二十分之一。”

  “這就等于你們讓一個腦子快燒成水煮蛋的人,控制了六臺火星登陸飛船。”陸沉走在隊伍中間,向自己的女朋友傳達著自己的憤怒和困惑,“就沒有人覺得這事兒不對勁么?”

  “對撞機有非常充分的安全冗余設計,控制室雖然距離加速器真空倉很近,但特種水泥澆筑的墻壁有四米厚,中間還夾著一米厚的鉛板。”一起同行的唐院士說明道,“特種工程院的杜總工說,這個控制室能夠抵擋至少一千噸的TNT爆炸。就算托馬斯真的精神出了問題,控制室也能確保他的安全。”

  “唐老師……”陸沉沉默了一會后問道,“那您不擔心設備安全?”

  “擔心那個干什么?”唐慶隆院士的步伐慢了下來,他慢慢說道,“再怎么昂貴的實驗設備,壞了買新的就好。我擔心的只有他的安全——生命不是我們能夠制造或者彌補回來的東西。”

  陸沉聽著這話,心里有話想說但又不太敢——那你還讓人高燒五天繼續做實驗?

  在進入到對撞機監控室,親眼看到了病人之后,陸沉被直接干沉默了。

  他發現,這事兒真的不能怪唐院士——是托馬斯把自己給鎖在了控制室里。而且他明顯精神狀況已經出了問題。反正唐院士站在門外對著對講機勸了半天,對方卻始終無動于衷。

  一個青年眼窩深陷,目光呆滯的“停留”在控制室里,他頭上金色的頭發完全沒有了光澤。它們毫無生氣的耷拉在托馬斯的頭上,看起來像是某種剛剛被撈出水的海藻。

  房間里的中央空調正在全力制暖,而蜷縮在人體工程學座椅里的托馬斯,身上還裹著厚厚的毛毯。

  看到這樣的場景,陸沉并不意外。發熱到這個地步,三十六七度還覺得冷也是正常情況。但就不知道這么長時間的發熱,會不會損傷他的大腦。

  “托馬斯先生,請您開開門。”陸沉通過對講機,開始呼吁托馬斯盡快開門,“您現在生病了,得趕緊去醫院才行!”

  托馬斯抬了抬眼皮,朝著自己的右上角看了一眼。

  然后他低下頭,伸出手去艱難的在鍵盤上敲打了起來。

  “他的精神狀況好像不太對勁。”穆知然湊到陸沉耳邊說道,“托馬斯以前雖然內向了些,但怎么也不至于這樣啊……”

  “他的腦子都快燒成水煮蛋了!”陸沉有些沒好氣道,“哪個水煮蛋是精神正常的啊?”

  穆知然瞪圓了眼睛,“你還能判斷出來水煮蛋的精神狀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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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來回回的勸說什么作用都沒有,心浮氣躁的可不止陸沉一人。

  最終,通往控制室的巨大澆筑鐵門還是被唐院士以最高管理權限給打開了。由唐院士打頭,七八個人鉆進了通道。一行人足足跋涉了小十分鐘,才最終進入到控制室內,并且“控制”住了蜷縮在毯子里的托馬斯。救護車已經停在通道外了,就等著把人往車上一裝,然后扯著“完料完料”的動靜往醫院跑。

  托馬斯的精神狀況肯定不正常,他拒絕離開自己的座位,當然也不肯去醫院。他的拒絕沒有任何正當理由,甚至沒有借口——他就是不樂意。

  把托馬斯綁在搶救床上,救護車帶著人就朝醫院開去。而唐院士則和穆知然等人收拾起了控制室。從地面上堆積如山的自動實驗統計單上不難看出,托馬斯自從精神失常開始,就沒有對實驗數據進行過任何分類歸檔。

  這倒能理解——再怎么喪心病狂的老板,也不能指望一個水煮蛋來整理實驗數據。

  陸沉原本是準備幫忙打打下手的,但他還沒搬幾趟打印紙,自己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電話是在醫院值班的師妹打來的,“陸師兄,你回來看看吧?四十二床突然開始發燒了。”

  “一個狼瘡患者發燒你就叫我回去看,那我還活不活了?”陸沉不滿道,“接下來你還打算干啥,給確診二型糖尿病的患者開個糖耐量測試?”

  “燒的很嚴重,賴氨匹林靜脈注射到1.5克BID了,還是三十九度五。”小師妹說話的聲音有點慌,“師兄你趕緊回來吧,我搞不定了。”

  好吧,小師妹都這么說了。陸沉收起手機提前準備告退,“我這兒病人的情況有點變化……唐老師,您今天下午還有時間么?”

  這次陸沉來和唐院士見面,本來是打算介紹一下他自己和楊偉民,為之后的合作至少先引個路的。沒想到來了就要先抓人去醫院,而唐慶隆院士還得主持整理實驗材料。

  那就只能下次再約了。

  唐院士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他點了點頭,然后示意穆博士送一送。

  穆知然完全沒有搭理自己導師的意思,她看著自己手上的報告眉頭緊皺,似乎正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哪兒敢讓她送呀。”陸沉非常自覺的開了個玩笑,然后自己朝著控制室外走去。

  陸沉剛剛進入控制室之前,天還是晴空萬里,而走出控制室之后,天上已經滿是烏云。

  他看著陰沉的天空,輕輕搖了搖頭,“早知道帶把傘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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