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堡。
距離鄯城約六十里。
旅帥是個三十多歲,正值年富力強的漢子,明光甲锃亮,此刻正站在堡內武庫中檢查軍械。
這時,高墻之上的一名軍士突然喊道:“王旅帥,西邊松木哨點火了!”
接下來一段時間里,越來越多的甲兵來此取武器。
負責報信的軍士氣喘吁吁也被帶過來,沉聲道:“旅帥,隱約聽見有聲音,疑似吐蕃馬隊,霧太大了,火長堡里看不到,趕緊叫俺來報信。”
“備戰,上墻!”
“冬冬冬……”
鼓點急促,所有軍士悉數從簡陋營房里出來,拎著各式兵器到空地上排成隊列。
鼓聲并不單調,富有節奏感,鐵鞋踏在地上,與之相襯。
王旅帥接過麾下侍從遞來的鐵盔,不慌不忙,快速戴在頭上,直到將繩子系好,抖了抖身子,確認甲胃全部穿妥當,這才向城墻上走去。
圓弧頭盔上,明艷禽鳥羽毛在寒風中不斷搖晃著,這份柔美和錚錚鐵甲形成了強烈反差。
冰霧之中,逐漸出現黑壓壓的事物,伴隨著大地震動。
這景象令人絕望,旅帥老王旁邊一個漢子瞪圓了雙目,結巴道:
“吐谷渾大軍……人數不下五千,頭兒,咱們還是趕緊趁沒被合圍之前,帶著弟兄們一起走罷!”
話落,迎上了一雙比西北初冬濃霧還要冷的眸子,旅帥指著不遠處一個緊握住橫刀,咬牙切齒的后生,道:
“小子,你接替他的職位。”
“為啥?”
身側有愕然聲響起。
“因為你要死了。”
旅帥腰間橫刀出竅,直接一刀捅了過去,隨后在其腹中用力一絞,頓時慘叫響起。
“擾亂軍心者,可斬!”
“臨陣退縮者,可斬!”
血跡斑斑的橫刀被高高舉起,旅帥大呵道:“以身報國,家中妻兒老小自有朝廷供養!”
“敢有效彷者,軍法從事!”
唐軍紀律嚴明,正如衛公李靖所說那樣,十個兵里至少得殺掉一個,才能使三軍嚴肅地聽從號令。
眾將士瞬間變得純粹起來,寧愿戰死沙場,也不愿作為逃兵被殺。
隨后,只有十二匹戰馬組成的隊伍,在弓箭手掩護下沖出了堡壘,盡力向東北方向奔跑。
按照一級級上報的選擇,他們得回鄯城報信,尋求增援。
“你們先往墻上潑桐油。”
簡單安排一切安排以后,旅帥提著刀從城墻上下來,走到水缸旁邊,邊舀水沖洗橫刀,放入刀鞘,邊對身邊的幾名侍從說道:
“堡內養的信鴿全取來。”
眾人分工明確,旅帥提筆寫紙條,有的負責吹干,有的負責將其綁到專用鴿子腿上,一連放了八只。
全是必須通知到的地方,且每一處都安排了兩只信鴿,至于剩下無用的三只鴿子,連籠子一起被丟進火盆里。….撲騰騰!
鴿子在垂死掙扎。
“咱是用不上了,別留給敵人。”
隨后,眾人又在各個房間內搜尋一番,不管是制作武器的圖紙,還是跟刺史、行軍總管聯絡的公文,紛紛丟進火盆。
在此期間,外面早就是喊殺震天,兩軍已經開始交戰了。
旅帥剛推門而出,就見如蝗蟲般的箭羽從空中斜傾而下,射在墻磚與門板上,尾部一陣顫動,發出鏘鏘之音。
忽然,沉悶的慘叫響起。
一名跟班捂住喉嚨滑倒在地,根本說不出話來,只有雙腿在地上不斷亂蹬著。
戰事爆發得太過匆忙,部分士卒根本沒來得及穿好甲胃,而那侍從便是如此,只戴了護心鏡,未曾披盔甲,如今正好被射中脖頸,顯然是活不成了。
此時此刻,他趴在地上痛苦地撲騰著,一手捂住脖子,一手向旅帥伸出手,眼睛充滿絕望。
“所有人都得死,你先走一步,黃泉路上,跟哨所那幾位弟兄等我們。”
旅帥按下心神,冷冷丟下一句,旋即手按刀柄,大步向城墻走去。
抵達高處,只見宛若蟻群般的敵軍從四面八方涌來,看得守軍頭皮發麻。
而這些炮灰多半是吐谷渾貴族的奴隸,亦或過去被劫掠的唐民,他們披頭散發,猶如乞丐,手里大多拿著削尖的木棍,五個人當中能有一把短刀,偶爾也能看到粗劣弓箭。
至于吐谷渾精兵,全部遠遠站在后邊,偶爾派馬隊沖至城堡下面,射完一通箭雨便走,根本不會逗留。
哭喊聲連成一片。
這幫奴隸們身上只穿著幾片動物毛皮,甚至單層麻布,既不能御寒,更沒有防護效果。
城上,唐軍弓弩不停,平虜巨弩一發,就是一排弩失飛出,草地上、壕溝里盡是尸體。
奈何堡壘之中的唐軍數量并不多,且人力終有竟時,高強度連續開弓拉弦,只是半炷香工夫,很多士卒就已經手臂酸軟了。
尤其是弓弩,每拉一次至少得使三石之力才能開,所以不少吐谷渾人已經搭上了梯子,開始往墻上爬。
一名火長激動道:“頭兒,點火吧,燒死這幫狗鼠。”
“沒到時候。”旅帥搖搖頭,冷聲道:“一群奴隸罷了,等真正的敵人上來再說。”
“老子可以死,但我這條命,至少要讓虜軍留下五具尸首!”
說著,就聽見一聲怪叫。
只見一個吐谷渾奴隸率先爬上墻頭,隔著好幾丈遠,都能聞到那股臭氣,因為按照蠻夷習俗,部分吐蕃人和吐谷渾人生下來到現在,根本就沒洗過澡。
隨后,刀光一閃,一顆滾圓之物沖天而起,噴涌出猩紅血液,那奴隸直挺挺向城下摔去。….“傳令,射生隊全部換上步槊,刀牌手列隊。”
時間一點點推移。
眼見奴隸無法突破唐軍防線,陸續有披著甲胃的吐谷渾武士補了上來。
堡壘外。
大軍最后方。
“怎么還沒拿下一座小小戎堡?!”
一個吐谷渾將領跪在馬前,戰戰兢兢道:“唐人負隅頑抗,再給末將一點時間,這就夷平此堡。”
“最多再給你一炷香。”
說完,面色暗紅的年輕貴族揮了揮馬鞭,罵道:“連兩百人都沒有的地方,你們這幫蠢貨也磨磨蹭蹭,真是一群沒用的東西!”
這時,不遠處有一名身穿鮮艷長袍的中年人澹澹回應:“你應該多去了解唐人習性,在他們看來,所謂氣節比個人性命要重要。”
“哈哈,都是爹生媽養,肉身凡胎,刀子捅進去照樣得死,仗著有城墻可以依靠罷了,老子麾下死五百精銳,足夠把這群唐軍給磨盡。”
先前跪在地上的將領剛得了命令,立刻策馬來到前線,指著堡壘道:
“給你們半炷香時間,上精兵!破了大門,沖進去。”
“本將軍要是被罰了,你們只會更慘!”
沒一會兒,吐谷渾這邊的陣營里派出更多精銳,手里紛紛拿著木板圓盾,護著一架撞車沖來。
這時候,兩邊戍樓上開始往下推石頭,盾牌擋不住,吐谷渾不斷出現死傷,但他們人多,很快就有其它士卒沖過來補上。
距離越來越近。
鼓聲在耳邊作響。
熟悉唐軍的吐谷渾士兵都知道,這聲音大多意味著死亡。
果然,上頭又把數不清的瓦罐丟下來,在摔碎之后,黑油迸濺,隨即一只只火把從天而降。
哄地一聲,沖天火光燃起,嚎叫聲亂作一團,后方士卒聽了心里都瘆得慌,嘰哩咕嚕交談,言語中充滿了畏懼。
然而,還是避免不了被選中,頂著盾牌前去護送撞車的命運。
如此往復三次。
再也沒有黑油落下。
這玩意兒,守軍也沒有多少。
墻上。
手臂插著箭羽的旅帥默默地看了四周一會兒,忽然說道:
“傳令,能動的都下墻,到門前列隊!”
說罷,他率先走下墻梯,抓起旗桿站在門前,而那旌旗上就寫著一個大字:
唐。
很快,眾軍士陸續來到了門內平地上,排成了幾列縱隊,如今沒一個衣甲整潔的人,個個傷痕累累,已是狼狽不堪。
不過,隊列依然如訓練時那般整齊,不管多狼狽,都能看出他們是一股軍隊,正呈現唐軍最經典的錐形戰陣——
以五十人為一隊,隊頭站在最前面,身后是掌旗的副隊頭,再后面左右站立著兩個謙旗,也就是護旗兵。
在護旗兵身后,四十五名士兵成三角形均勻展開,第一行站七人,第二行站八人,第三行站九人,第四行站十人,第五行站十一人。….此外,還有一個押官手執大陌刀,站在整隊后面督戰,見誰怯戰不敢沖鋒,上去一刀砍死。
沒誰有怨言,要知道,長官們可是站在最前面,手里還舉著武器和軍旗,敵人最先會與之交戰!
軍法:
戰斗時,旗頭被敵軍所殺,奪回其尸首,免死;未能奪回,全隊處死。
戰斗中投降敵國,抄沒其家。
一系列嚴格軍令決定了士兵作戰時,必須要勇勐。
況且,唐人確實有氣節。
冬!冬!凍!
戍堡大門搖搖欲墜。
“至少得換五個。”
旅帥咧嘴,抽出佩刀,指著戰旗大喝,“大唐萬勝!吾皇萬歲!”
“萬勝!萬勝!”
“萬歲!萬歲!”
眾軍士高呼,并沒有窮途末路的感覺,反而在慶賀,士氣大振。
“良人昨日去,明月又不圓。別時各有淚,零落青樓前。君淚濡羅巾,妾淚滿路塵。羅巾長在手,今得隨妾身。路塵如得風,得上君車輪。隴右千里道,近如中門限。中門逾有時,隴右長在眼。生在綠羅下,不識隴右道。良人自戍來,夜夜夢中到……”
本該由征婦所唱歌謠,在男人口中少了怨氣,多了一股蒼涼與豪邁。
轟!
突然間,大門坍塌,騰起一股塵埃,只聽得馬蹄驟響,一群異族騎兵大叫著飛奔入堡。
而數十傷兵也反沖上去,盾手列隊而奔,弩手與持槍兵配合,沖在最前頭吐谷渾的騎兵頓時人仰馬翻。
喊殺聲響徹云天。
只不過,異族兵馬多不勝數,有些正面直沖,有些從側翼迂回。
“投降,可免一死!”
敵將用生澀的漢語吼叫。
不管東南西北,但凡靠近唐境的國家,只要有點身份的貴族,多半都會兩句漢語,并以此為榮。
“哈哈哈!”
王旅帥頭上那頂插著鮮艷禽鳥羽毛的頭盔早已不知去向,發髻也散開,披頭散發將戰旗用力插在地里,忽然仰頭狂笑,仿佛開心極了。
吐谷渾人面面相覷。
而他則踩著橫在身前的尸體、頭顱,拄著橫刀一瘸一拐朝外面走去。
“放下兵器,止步,投降!”
喊聲繼續。
四周刀劍槍鉤,散落滿地,斷腿戰馬躺在地上哀鳴。
而旅帥身上的甲胃,紋路堪稱精美,又手持戰旗,看起來最為勇武。
這正是吐谷渾想要勸降的原因。
不過,他并不配合。
親手斬殺八名異族,腰間還攢了三顆人頭,王旅帥覺得自己值了。
嗖嗖……
而勸降無果,一通箭羽果斷飛來,力透戰甲,他變成了刺猬,但卻提起最后一口氣,抬眸遙望東方。
東邊有什么?
這把年紀,媳婦和孩子肯定有了,可能還有青春仍在的情人小娘,在等他回去纏綿吧。
至此,戍堡唐軍全部陣亡,但城堡內外留下了超過十倍的尸體。….在場吐谷渾人,尤其是將領,能夠依稀感受到一種恐怖的東西,說不清道不明,似乎是……神力。
東方。
朝陽已然升起,潔白如絲的霧氣中,紅日鮮艷似血。
隨著霧氣越來越稀疏,其中出現了無邊黑影,更近之后,能看清是唐軍部隊,數以萬計。
這么多年,終于有如此規模的天兵到了,他們正默默行軍。
對面,一騎向著這支大軍飛奔而來,馬蹄下舞起一股煙塵。
這騎兵背上的三面小旗在風中噼啪作響,后心甲胃上還插著幾根箭羽,剛看到有人前來接應,便連忙嘶聲喊道:
“急報!請見大將軍!”
湟水蜿蜒,靜靜地躺在大地上,宛若一條冬眠的蛇。
此刻孟凡正凝視著結冰的水面,仿佛順著冰層下涌動的河水,聽到從戍堡傳來的擂擂戰鼓聲,腦海中浮現出一句: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
事實上,面前這條河不知見證了各族多少戰事,此時又有六萬唐軍列隊整齊,開赴前線。
“本就是我漢土,安有拱手讓人的道理,國仇家恨,亦不能忘懷。”
因為覺得先前所想詩詞太不應景,他轉而長嘆道:“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
對于道人而言,此詩并非虛妄。
相比于讓英魂投胎轉世,孟凡覺得,自己能提供一條更好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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