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都督請留步 > 第505章 上位者的冰涼
  滎陽府衙的書房里,劉益守正在跟匆匆從荊襄趕路而來的陽休之密談。

  “主公,屬下可是想死你了!”

  一見面,陽休之就激動的握住劉益守的雙手不放,臉上的表情不似作偽。不過想想也是,如今陽休之的一切都是劉益守給的,他也確實沒法不激動。

  雖然很多人都說陽休之是靠著阿諛拍馬上位的,但他自己不這么認為。

  能辦事,會說話,這不是晉升的秘訣么?他又沒有做錯什么,劉益守交代辦的事情,陽休之每一件都辦好了。

  能辦事的沒有他會說話,比他會說話的沒有他會辦事,陽休之并不覺得自己能上位是偶然。那些都是嫉妒他的人,在背后的詆毀,不提也罷。

  “來,坐。這次招你來滎陽,便是有件小事麻煩你上點心。”

  劉益守微笑說道。

  “怎么能說麻煩呢,主公可太客氣了!有什么事情要辦,屬下上刀山下油鍋也在所不辭!”

  陽休之激動的說道。

  劉益守的麻煩就是他的麻煩,劉益守的事情就是他的事情,劉益守的女人……這個嘛,就只能是劉益守的女人。

  “不必多禮。”

  劉益守擺了擺手,要是讓陽休之一路吹牛吹下去,今天估計都吹不完。

  “主公請講。”

  “是這樣的,此番北伐,最終還是會退兵回建康的。世間庸人不少,難免認為此番我們是無功而返,勞民傷財。所以從現在開始,你就要把此番出征的功績一一記錄下來。

  等返回建康后,稍作潤色,然后裝訂成冊刊印出來,讓朝中上下都知道我們的功績,讓梁國百姓都知道我們在前方奮勇殺敵。

  呃……至于有些不便言明的地方,不妨多用一些辭藻優美的篇幅稍作修飾,這個你懂的。”

  劉益守伸出手指,做了一個表示“細微”的手勢。

  “主公是說,要在記錄實情的基礎上,適當的讓更多人看懂,看得眾人熱血沸騰,拍桉叫絕……么?”

  陽休之疑惑問道。自家主公說的“稍稍”,真的就只一點么?

  他好像懂了,但沒全懂,只懂了一小半。

  看到陽休之還不是很明白,劉益守耐心解釋道:

  “比如說,我們攻虎牢關的時候,魏軍沒有抵抗。但是,在你的記錄里面,魏軍可以有抵抗。再比如說,我們奇襲枋頭的時候沒損失什么人,但在你筆下,我們是經過了浴血奮戰才得手的,明白了么?

  不要讓人看了這份戰史后,覺得此番北伐我們就是輕松愉快的來北方晃了一圈。我們這一路是經過了艱苦卓絕的斗爭,并取得了豐碩果實,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犧牲,最后才選擇的退兵。

  然后奪取的南潁川郡和汝南郡,也要好好的說道一下。”

  他拍了拍陽休之的肩膀,對他眨了眨眼。

  這年頭,做壞事要小聲,做好事要大聲!既然北伐掠地不夠,那就宣傳來湊。

  那些諸如“魏軍重奪洛陽,梁軍退走”之類的事情,就不要寫了。多寫寫河南之地百姓恭迎王師,為了不被魏國統治,寧可背井離鄉也要南下的事情。

  既然是搞宣傳,那就要注意宣傳策略嘛。

  “主公,我們這就要退兵了?”

  看劉益守說得言之鑿鑿,陽休之大吃一驚。

  劉益守用兵什么水平他是知道的,這不去鄴城把高歡打一頓就退兵,北伐好像差點意思吧?

  畢竟現在戰局對梁軍幾乎是一邊倒的勝利啊。

  “高歡主力尚存,氣數未盡。現在不是逞英雄的時候。如果花大力氣跟高歡鏖戰,得利的只能是廣州的蕭映、陳霸先等人。在湘州不得人心的蕭繹,只怕也會重燃野心。

  再說此番出兵,尚未全國動員,兵力稍顯不足。長期與高歡爭奪洛陽,力有不逮。單說糧秣補給,他們就占絕對優勢。仗打得越久,對我們越不利。

  現在擄掠人口,為爾朱榮分擔壓力的事情已經辦得差不多了,臨走前狠狠的給高歡來一下,然后我們就可以從容退兵了。”

  劉益守輕輕的嘆了口氣,作為主帥,很多時候真的要壓制住內心的欲望。既定計劃往往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而突發奇想,十有八九是忽略客觀情況的一種冒險。

  其實此番還有個目的,就是消耗元氏已經不多的力量。等下一次北伐,就不必打著他們的名義去出兵了。

  因為那時候還念叨著元魏統治的人,早已不剩下幾個。

  這種陰暗的目的不方便公開來說,至于別人怎么想,那是別人的事情。只要劉益守一天不親口承認,那他就是一朵純潔的小白花。

  “有點可惜誒,來都來了。”

  陽休之嘖嘖感慨,長嘆一聲。

  他在來之前,其實已經猜到劉益守要自己做什么了。寫寫檄文,做做記錄,然后接待一下各路勢力派來的“使者”。跟著劉益守風風光光的打過黃河,揚眉吐氣。

  沒想到一來就聽到驚天噩耗,劉益守居然已經在考慮退兵的事情!

  不不不,這種說法還不準確,確切的說,劉益守是已經在準備退兵了,雖然對外秘而不宣。

  “于將軍那邊,會不會很失落呢?畢竟這次主公要是集全力攻打河北,打下鄴城還是很有希望的。”

  陽休之不太確定的問道。

  將心比心,這次于謹和獨孤信等人帶兵接應,并且嚴令不許過長社以北,想來軍中從上到下都是有想法的。

  去洛陽逛一逛,然后衣錦還鄉后吹牛,此乃人之常情,無可指摘。

  “令行禁止,軍隊不是莽漢斗毆,一切為了勝利!”

  劉益守擺了擺手,不想談論這個話題。要是打起仗來沒有指揮,進的時候都是一股腦往前沖,退的時候互相踩踏沒有接應,那不就是山賊匪類么?

  “走,陪我一同去白馬渡。”

  劉益守起身就走,他要去最前線看看,楊忠部的位置現在很有壓力。魏軍那邊不動則已,若是動起來,一場大戰是跑不掉的。

  ……

  “劉益守居然派人來商議,要贖回上次被俘的幾個梁軍戰俘?”

  霸府的書房里,高歡滿臉疑問的看著孫騰,不明白這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傳言他的義子在里面,名叫蘭京。”

  孫騰不動聲色的說道。

  “幾個戰俘而已,要是劉益守出錢多,還給他得了。”

  高歡不以為意的說道。劉益守兒女可不少,有十多個。就是丟個親生兒子也未必傷筋動骨,更何況是所謂的“義子”呢。

  看到孫騰不動,高歡頓時覺得不對勁,詢問道:“不妥么?”

  “回高王,甚為不妥。”

  孫騰沒有給高歡面子,直接否決了高歡的建議。

  這下可把高歡嚇到了,本來是一件小事,換不換回去都是那回事,但孫騰硬是卡著,事情就不太對勁了。

  “是有什么要害的么?”

  高歡沉聲問道。

  孫騰微微點頭,對高歡說道:“劉益守,梟雄之姿,不說冷血無情吧,至少不會意氣用事。他用財帛換回無用的幾個梁軍俘虜,如今還在征戰當中,高王認為此舉對他們作戰有什么好處呢?”

  這下高歡也沉默了,他稍稍思索,隨即恍然大悟。

  看高歡已經領悟,孫騰陰惻惻的說道:“劉益守是用此舉試探我軍虛實。若是我們毫不猶豫答應了交還俘虜,那么肯定是畏懼梁軍威勢,不得不妥協。

  真要是到了那時候,劉益守必知我們怯戰,到時候梁軍過不過黃河,可就不好說了!”

  “對啊!還是龍雀思慮周全!這劉益守當真是老奸巨猾!”

  高歡感慨說道。

  劉益守這廝向來就是以套路多,花活多,路子野,膽子大著稱。他索要俘虜是假,試探魏軍虛實是真。高歡一時不察,險些著了道。

  “那依你之見,該如何處置?”

  高歡詢問道,基本上認同了孫騰的看法。不管要怎么處置那些俘虜,還回去總之是不妥的。

  “當年赤壁之戰前,曹操派使者入江東,被周瑜斬之以示威嚴,表明絕無投降之意。

  如今可將這幾人斬首后祭旗,然后號令三軍,以李元忠為戒,全軍齊心協力,誓言力保鄴城,絕不退卻。”

  孫騰斬釘截鐵的說道。

  高歡微微點頭,突然想起一件事來。

  “阿洋最近收一蒼頭,名為蘭京,跟這個蘭京是同一人么?”

  最近軍務繁忙,高歡都不怎么管家里的事情,此事孫騰不提,他都快忘記高洋近期收的那個蒼頭叫什么名字了。

  “回高王,確實如此。”

  孫騰雙手攏袖行禮說道。

  “龍雀啊,你肯定有事瞞著我!”

  高歡拍了拍孫騰的肩膀,哈哈大笑。

  “呃……”

  孫騰一時間猶疑不定,不知道應不應該說。

  “二公子收蘭京為蒼頭,實則是擔憂府里的下人不能信任,恐為他人耳目。蘭京則不同,只有獲得二公子庇護才能生存,未來就算不死心塌地,也不會向著其他人。”

  孫騰意味深長的說道。

  高歡微微點頭,權貴家的子弟鞏固自身羽翼,然后爭權,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也在高歡的容忍范圍內。

  手底下沒有人,那怎么能辦事?

  如果辦不了事情,那不是連紈绔子弟都不如?

  哪個紈绔身邊還沒個忠心不二的狗腿子呢?

  “還有呢?”高歡沉聲問道。

  “但是對于這件事,世子似乎有些想法,似乎想在蘭京身上報仇。”

  孫騰繼續說道。

  報仇?

  高歡一愣,隨即恍然,他知道高澄的心結在哪里了。

  “所以你就建議將包括蘭京在內的幾個梁軍俘虜全部斬首,這樣就是對我那兩個不肖子一碗水端平,對么?”

  高歡若有所思的問道。

  “確實如此,高王所言非虛。”

  孫騰坦然說道。

  手心手背都是肉,打哪邊都疼,不如……干脆剁了吧?

  孫騰的思路相當簡單粗暴,至于有沒有效果那就另說了。

  “你去跟阿洋說,讓他把蘭京送到阿澄那邊,此事不必糾結。其他梁軍戰俘,斬首祭旗,這件事就這么處理吧。”

  高歡略一沉吟說道。

  蘭京對于高澄來說,不過是一件可有可無的沙包,發泄一下就扔掉的東西。但對于高洋來說,那卻是可能成長為羽翼的人。

  高歡的蒼頭劉桃之就是最好的例子,而蘭京的出身與學識,比劉桃之何止強一點點?

  有蘭京在,高澄與高洋必會勢成水火,這是高歡不愿意看到的。

  趁著蘭京還沒在高洋那里待多久,將其弄走,這樣就是把高澄與高洋之間的結給解開了。蘭京在高澄身邊必死無疑,或許一兩天就會死。

  在高歡看來,這不過是將蘭京變相的“斬首示眾”了。這等惠而不費的事情,做起來實在是不要太順手了。

  至于高洋不高興,正好可以讓他反思一下。如今高澄十七歲,高洋十二歲,兄弟之間的競爭也開始了。

  高澄畢竟還是適合當世子繼位的,而高洋最近也展現出一些與眾不同的氣質。高歡覺得不必打壓高洋的實力,但有必要打壓一下高洋的氣焰!

  將蘭京調走,就是不損高洋實力,但又能表明他這個父親支持高澄的一件小事。

  “主公,人死不過頭點地而已,何苦折辱蘭京這樣一個俘虜呢。將蘭京斬首祭旗,讓劉益守知道我們的態度,這件事不就完結了么?”

  孫騰完全不能理解高歡這種搞平衡搞上癮的思路。

  “阿澄的眼睛,畢竟無法復原了。如果能讓他出口氣,那就讓他出口氣吧。”

  高歡搖頭嘆息道。

  孫騰感受到了一種來自上位者的冷漠無情。

  曹操老爹死于徐州,所以他要屠城。就算城里有殺他老爹的兇手,起碼還有百分之九十九的都是無辜者。上位者要出氣,便拿無辜者出氣了,不問青紅皂白。

  且不說劉益守并沒有親自上陣射瞎高澄的眼睛,就算是親自動手的,要討債也該去找劉益守,要折辱也該去折辱劉益守啊。

  把氣撒在蘭京頭上是幾個意思,難道就因為當初蘭欽臨死托孤劉益守,讓他收養蘭京?

  孫騰說要把蘭京斬首祭旗就是這個意思,做事要有理有據,冤有頭債有主。

  以震懾梁軍的目的殺蘭京祭旗,這個可以有。把對方如玩物一樣送給自己心理扭曲的兒子虐待,這個卻不行,失了德。

  與其這樣,還不如讓蘭京留在高洋身邊呢。說不定將來劉益守打過來了,還能幫高洋求個情。

  “高王,這件事……”

  孫騰還想再說,卻見高歡擺了擺手道:“最近事務繁雜,你還是趕緊去辦事吧。這些細枝末節的,不用商議了。”

  “好的,屬下這就去辦。”

  孫騰心中一寒,第一次慶幸當初沒有把小葉子從劉益守那里要回來。這高氏父子,皆是涼薄之輩,只能與之謀事,不可托付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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