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鋼鐵黎明 > 第76章、病床上
  聽到班長喊聲,2班眾人立刻把背后的鐵鍬全部扔下,沈如松把人攏起,低聲吩咐起來。

  鄧豐只顧著抽煙,從血跡漸漸干涸的胸掛里掏出白鳥煙,壓根不在乎沈如松說的什么,但他已經服役了兩年,清剿暴民不是第一次,更不是第一次干這樣的事,辛辣的煙一支接一支抽的飛快。

  而其他新兵,多少是瞪圓了眼睛,聽聞他們要成行刑隊,打完勝仗的銳氣和興奮勁雖然是沒有去,不過感到有點喪氣兒。

  “他們不受公法保護,見到軍隊來就應該直接放下武器投降。”

  沈如松解釋道。戰斗結束過去了半個多小時,幾名重傷員已經先行登車離開,而沒有撈到仗打的援軍則嚷嚷開了,好像是1班有人抓了一對健碩些的暴民,按著頭命令他們搏斗互毆。1班是這次伏擊戰里最窩火的,幾乎全程都遭到村莊水塔處的機槍壓制,重傷員也全來自1班。

  士兵兵圍成了圓圈,點起煙饒有興致地看著圈內的兩個暴民廝打揪斗著,他們都是見過血手里起碼有幾十條人命獸命的長期兵,平時訓練就是對打對毆,打折鼻梁口鼻噴血都是家常便飯,隨便拉一個人上去都能完虐這兩個麥稈似的暴民俘虜。

  其中一個俘虜顯然不太能戰斗,被對手揍得連連后退,撞到了后邊的士兵便被一腳踢回,趔趄摔倒在地。而對手,那個前幾刻鐘還是他同伴朋友的人,毫不留情地欺到他胸口上,揮起拳頭兇狠地對著眼眶、眉角、太陽穴打來,即便被嗆出的血噴了一臉也絕不停手。

  “還手啊廢物!還手!”

  “老子賭了包煙呢!站起來打!”

  “你小子輸我一張啤酒劵了啊!”

  圍觀士兵忽然爆發出一陣歡呼,口哨聲和對空鳴槍聲不斷。沈如松回頭望了眼,微微搖頭,指著那邊被分出來的“有病”暴民俘虜,對李皓說道:“去把那些個人押過來,早收拾完早好。”

  李皓卻不以為意地擰開水壺先灌了口水,回答道:“班長你傻呀?為什么叫他們挖坑?浪費時間?直接趕到里邊去一起處理掉就完了啊。”

  “不是說不收尸嗎?”

  沈如松被噎住,他竟是沒繞過這個彎,他煩悶地揮揮手,然后沖著鄧豐喊道:“老鄧啊!你帶人去……”

  “要去一起去!”鄧豐叫了回來,眼睛里透著危險的光芒。“老子是抹布?憑什么我替你干臟活?”

  沈如松罵了聲“草”,從脖領口揪出絲巾擦了擦臉,奪下旁邊楊旗嘴里的煙頭,啪嗒啪嗒猛抽了幾口,然后一推槍機,關了保險,大聲道:“2班的!跟我來!”

  沈如松快步走到那個得有二十多人的暴民俘虜群,大聲喊道:“站起來!往后轉!齊步走!”

  在黑洞洞槍口的威懾下,這群俘虜很老實地沿著來時的路返回。沈如松途中碰到背著75改的陳瀟湘,她一邊胳膊搭在車門旁,正與趙海強有說有笑,空氣帶著腥味的風揚起了她的齊耳短發,她隨后向沈如松這邊望來,鳳目里有一瞬間的疑惑,旋即成了無奈與了然,她扭過頭去,嘴叼著一支煙,湊到趙海強嘴邊煙頭處點燃。

  沈如松郁結地回過頭,推著前頭步伐愈來愈慢的一個俘虜,低沉道:“走!快點!”

  “行了,靠墻背過去站好!”到了地點,沈如松舉起槍喊道,他不想對著俘虜的眼睛,戰時戰后是兩碼事。

  兩輪排槍過去,吸煙的陳瀟湘側仰起頭,望著澄藍的天空,重重呼了口氣,沒來由地說道:“如果王排長沒犧牲呢?”

  “什么?”趙海強沒聽清,撓頭道。

  “沒什么。”陳瀟湘踩滅了煙頭,從地上撿起了幾枚黃銅彈殼,來回拋著玩,又用力擲出一枚,說道:“我是說。該回去了!”

  “是,是該回去了。”趙海強看到2班沉默著返回,也不欲多說什么,走過去與沈如松擊了擊拳,向他道了聲謝。

  沈如松坐回到卡車,80式豎起來放好,他看著車欄外飛馳的田野,遠處的村莊廢墟已然濃煙滾滾,過不了多久,這個本就無名的小村落廢墟就會被徹底抹去,連帶里面短促而激烈的戰斗痕跡。

  車斗里的九個人并不是人人像沈如松一樣沉默,這場歷時不過一小時的戰斗談不上掏空士兵體力,精力還比較旺盛的李皓滔滔不絕地講著經歷,如何跟著鄧班副后面殺進平房,又是如何以刁鉆的角度扔手雷,怎么近距離搏斗。見鄧豐懶得理他,李皓便和劉有成討論起來那些個很有趣的暴民自制槍支,說回去了無聊也可以手搓一個玩。

  而受了輕傷的謝國榮、俞有安坐在最里邊,徐勝男守著他們倆不讓打瞌睡,說要回了基地好好清理傷口了才休息,于是平時不愛搭理男兵的她幾乎是小心翼翼地陪著這兩小哥們聊天。

  “啊,我家在那里啊?你問這個干嘛?”徐勝男轉了轉眼珠,她是一雙杏眼,黑白分明很是有神。乍聽被問到了家里住處,她刮了刮有點發糙的臉蛋,想了想回答道:

  “青山區安和街66號,旁邊是青山區小學,蠻好找的。”

  難得徐妹妹今天很好說話,謝國榮哼哼唧唧地把自己擺在要人照顧的弱勢方,成功激起了徐勝男的同情心,滿口答應了他在休假時來自己家約著一起滑旱冰的約定。

  見謝國榮占到了便宜,俞有安便大聲喊疼起來,鬧得徐勝男趕緊去檢查傷口,不料這混蛋馬上接了一句:“啊,妹妹你真香。”

  徐勝男反手給了他一大逼兜,卻又“咯咯咯”地笑起來,攤手道:“那我不好意思偏袒一個嘛,有空大家全班一起來我家玩唄?我媽炸的油條麻糍果特別好吃,我請你們吃。”

  “呦,果然是油條西施啊。”李皓插嘴道。

  即便是有車蓬遮住,也能看到昏暗處徐勝男臉紅了,奇怪的是半年間來,她早習慣了無數調侃調笑,這樣不痛不癢的一句怎么給她弄害羞了呢?

  “我家開了早餐店,放假了我請你們吃一頓就是了。”徐勝男坐回去,歇了口氣。都說第一次打完仗,人話非常非常多,這雖然不是第一次作戰,但確實是第一次與敵人作戰,一邊倒毫無疑問的勝利。

  徐勝男仰著頭,自顧自說道:“我記得我十二歲報少年兵考核時候,那天早上,我爸非要我吃多點,我說我想吃油條夾麻糍果,我爸說吃粉條有力氣,硬塞了了一大碗豬肉粉條,我吃的犯膩,后來五公里負重越野跑時候我越跑越難受,半路全吐出來了,所以沒過考核。”

  “傍晚出完結果,我姐姐特意來接我,她比我大三歲,帶著我去市場挑了個紅蝴蝶結,說沒考上少年兵就沒考上,以后用功讀書,考上大學不當兵。”

  沈如松側過頭看著這個班里年紀最小的女孩,在剛才戰斗里,她雖然是醫護兵,但一直緊跟隊伍一點沒掉隊,不止一次在街道中心冒著流彈風險把中彈倒下的同伴拉回去,她體重一百一十斤,一米七的個子,背著二十來斤裝備去拖連人帶裝備兩百多斤的男兵。她不是沒中彈,而是子彈打到了她水壺和防彈背心,忙碌了很久想喝口水,才發現水壺早漏完了。

  “后來我就系蝴蝶結回家嘛,我有點怕的,其他小孩都回家了,過了的晚上繼續吃豬肉粉條,我一回家看到飯桌上只有三個碗,我就知道我晚上沒得吃了。”

  徐勝男仿佛是在說一件和她毫無關系的事,一點感情沒有:“看到我帶了個蝴蝶結,我爸沖過來先扇了我姐一巴掌,罵她是不是偷錢了,我姐特別寵我,偷過錢帶我去滑旱冰。然后我爸結結實實打了我一頓,說我沒用的很,學習不好沒進好班,素質也差,兵也當不好,以后準是個去防化兵里當婊子的爛貨。”

  李皓忍不住打抱不平:“你爸怎么可以這么說,哪有罵自己閨女去防化部隊的,那有好女孩送到防化營的?”

  “誰知道?”徐勝男平靜道。

  “我姐去了第一女子師范,我沒考上嘛,我服役那天出家門,我聽見我爸對我媽說,從此以后他們就只有一個女兒了。”

  “哎……”李皓聽得嘆氣,抬頭看到羅虹抱住了徐勝男,在光線照不到的地方,極力壓抑的抽泣聲若有若無響起。

  “這是什么事啊,咱們怎么跟打輸了一樣?”李皓摸著后腦勺道。

  楊旗掐了他一記大腿,鄙夷道:“你非要嘴欠接著問,不知道岔開話題?”

  “你小子怎么不岔開?再說,是他倆起的頭,關我屁事?”

  “你看他倆后面問了嗎?沒眼力勁啊?”

  “我說你怎么回事?小龜你教訓起我來了?”

  沈如松聽得很清楚,“小龜”是李皓給楊旗起的綽號,因為看楊旗每次一挨罵就縮頭,就得了這么個外號,他偶爾也叫,但絕大多數時間都是喊各人大名。

  他沒有去安慰徐勝男,老實說,進了戰斗工兵,待遇是更高,但激戰少不了,服役期少說五年,多則七年,很多人到第四年就傷殘復員了,回去后安排進工廠里做事,三十多歲因為輻射病去世的人太多太多了。他自己的父親不就是四十不到犧牲了么?起碼徐勝男十七歲的時候還有個爹在背后罵罵,他沈如松想被罵都沒有人。

  自己看開了什么都好。

  但李皓說的很對,明明是打勝了,怎么氣氛弄得比打輸還憋屈?不該是唱著歌回去?不過確實,對著人臉開槍和對著人后腦勺開槍終究是兩回事。

  很憋得慌。

  掏出隨身的小日記本,趁著卡車不顛簸,沈如松潦草又簡練地寫道:

  【8.4,晴,熱。】

  【雷達站回北琴,被人伏擊,一個鐘反擊,打勝……】

  寫到下句話,沈如松想了想,寫成【帶回了一半俘虜,徐妹回來路上說了她家,她爸對她不好,哭了】

  【想小眉和老媽了】

  闔上日記本放回貼身暗袋里,沈如松不想氣氛繼續沉悶,有心唱點什么活躍活躍,但他自己也沒心情,于是抬頭繼續望著原野,廣袤無垠的原野,有時會看到舊時的汽車殘骸,也能看到長得茁壯的大樹,若是碰到了垮塌到只剩半邊的廠房廢墟,那說明路過了某個曾經的工業園區或是村鎮吧。

  他沒來由地想到了小時候老媽哄妹妹唱的搖籃曲,不成調的兩句,無論如何想也想不到了。

  去時是六輛滿載卡車,回時,是八輛空載卡車,趕回到北琴基地,沒有金燦燦的冬小麥田,只有野草叢生的荒野和環繞石山緩慢流過的護城河,吊橋砰然放下,再吱呀升起。

  士兵們跳下卡車,解散了回去休息,負傷的去醫院救治,沈如松先把步槍、爆炸物等等放回到軍械庫,隨身手槍則鎖進營房外的槍柜里,那把戰利品骨牙手槍隨手扔到行李箱里。在北琴的野戰醫院里好好處理過肩頭傷口。

  回到基地,預備連長放了出外勤的三個班假,沈如松手臂痛,只用一條胳膊寫字打牌看書都不得勁,便繞著北琴基地的護墻走。

  他知道北琴基地的設計意圖,想象著幾百上千輛狂飆突進過平原,在遮天蔽日的鋼鐵洪流下,這座看起來的很大的要塞又能抵擋多久呢?要是帝國人的主戰機甲也來了呢?那是五十米高,也有永動引擎的機甲啊,“伊凡雷帝”、“最高執政高爾察克”、“葉琳娜女皇”……哪怕到現在,帝國人依然保有三臺主戰機甲,聯盟呢?沈如松有幸見到過“山文甲”,而同批建造的“明光甲”、“驍騎甲”似乎很久沒有出現過了,它們應該在某個秘密基地,等待啟用吧。

  散了一圈,沈如松路過北琴監獄,一瞄便瞄到了里頭關押著的二十多個俘虜,依然是精赤條條不著片縷。

  審訊這批俘虜有憲兵或者是軍士去做,和沈如松沒干系,但他卻多少有點好奇。復興軍十幾年前就完全控制了國境線內的地表,暴民、流民、匪徒比畸形種更早地被擊潰,除了奉陽、鳳林幾處尚未攻克的特大型廢墟外,在平原上已經見不到大股暴民了,所以車隊怎么會被伏擊呢?就算是伏擊,火力也未免太稀疏了,三個班加駕駛員,三十多人,付出了兩名駕駛員重傷,六個士兵輕傷的代價便幾乎全殲了這股總計一百五十多人的暴民隊伍。

  在暴民伏擊戰例上,要么是在崎嶇山地借用地形,要么是絕對人數優勢搞人海沖鋒,極端點的還有策動變異獸襲擊的、混在活尸群里夜襲的,唯獨沒聽說這么點人昏了頭搞自殺式伏擊的。

  沈如松想了想,感覺回去也是打牌,不如找個俘虜問問清楚,也當做知己知彼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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