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奧古斯特所說——
盡管除了德國隊休息室內的幾人之外,并沒有人知道這位世界第一先生說了什么。
【如果安吉洛會給予回應，比賽只會變得更加有趣；而如果他不會……】
是的，就如奧古斯特所猜測的那樣,當大比分變為3：0后，在接下來的比賽里，被那種渾然天成的居高臨下所徹底激怒的西班牙小將的確又迎來了一波攻擊性更強的爆發,打出了一輪讓人看著便心驚膽戰的小高./潮……
但安吉洛·比安奇是怎樣做的呢？
灰色眼眸的意大利人沒有放海到讓局面徹底反轉,卻也沒有給予任何回應。
他——
他只是在“打球”而已。
與羅德里格斯那炙熱到仿佛要將每一球都活活燒毀的意志與攻勢不同,安吉洛·比安奇只是在普通的打球而已。
然而這個男人的普通與大眾意義上的普通并不相同。
所以第四局的小比分自然就在攀升中變得更為相近。
安吉洛1：3羅德里格斯。
安吉洛3：5羅德里格斯。
安吉洛6：8羅德里格斯。
安吉洛8：10羅德里格斯。
——安吉洛10：10羅德里格斯。
是的,是的,比賽“似乎”變得更好看了、兩者之間的比分的確變得更接近了、花費在每一球上的耗時確實變得更長了,與之對應的，每一球的交手板數也都漸漸穩定在了至少十板以上——這所有的“客觀事實”都理應會讓場面變得更加的勢均力敵、針鋒相對、讓人不覺拍案叫好吧？
但是,并沒有，在看過了安吉洛·比安奇于前兩局比賽里那讓人徒有忘卻呼吸的自我到極致的統治力之后,在看到羅德里格斯于那般絕境下依舊爆發出了無比耀眼的紅色火光之后……
在前兩局半里，盡管小比分的差距一度大到了匪夷所思的11：0，但是親眼觀看比賽的球迷們,卻依舊無法對那已經成為過去的兩局半里的任何一方吐出任何的鄙薄奚落之語。
——安吉洛·比安奇太恐怖了！！
——這就是羅德雷格斯·雷耶斯嗎？！！
——比安奇他媽的就是神！！！
——雷耶斯他仍在前進啊！！
…
……
就前兩局半而言，盡管意大利人的強大讓幾乎所有人都不得不為之俯首，可是淪落到“被統治”一方的西班牙人也同樣讓無數的球迷們心甘情愿地奉上贊美與鮮花。
盡管是意味完全不同的不可思議,但是這兩人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議！
——這就是那個安吉洛·比安奇…！
——這就是羅德里格斯·雷耶斯！
但是現在……
盡管幾乎每一球的交手扳手都在十板以上……
盡管小比分所呈現出來的“事實”似乎是兩名選手不相上下……
盡管每一球的交手都仿佛是那么的有來有往……
可是……
可是……
在見過了前兩局半的極致光景后，這虛假的第四局——這即將有可能成為本場比賽落幕局的第四局——
虛假到這種地步的第四局,就像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空中閣樓，如何能讓滿心空落的球迷們再升起哪怕是一星半點的激./情與火熱呢？
就像是極致高./潮后的疲憊空虛,就像是煙花散盡后的重歸黑夜,就像是宴會結束后的人去樓空……
球迷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種感覺就是上不去也下不來，怎么想都不對勁。
電視屏幕前，蘇舟也說不清自己的心情是匪夷所思還是氣急惱火，他匪夷所思于安吉洛·比安奇怎么能“任性”到這種地步，他氣急惱火于那個意大利人怎么能用這種輕慢隨意的態度去對待如此認真——認真到讓觀賽者的雙眼都產生了被烈焰刺痛的錯覺的西班牙好友。
——安吉洛怎么能這么做呢？
——安吉洛為什么不能這么做呢？
完全矛盾沖突的兩個問題抓住了蘇舟的心神，他看向電視屏幕的左下角，那里正顯示著11：11的小比分……
11：11……
蘇舟沉默了。
他在這一瞬似乎無比突兀地爆發出了許多想法，但是等他想細細探尋的時候，又什么也找不到了。
一旁，英格蘭的隊醫看出了蘇舟那似氣非氣的情緒，有些不太放心地叮囑道：“蘇，冷靜點，比賽……你覺得比賽會在這一局結束嗎？”
現在的大比分是3：0，現在進行著的是七局四勝中的第四局，小比分已經來到了爭球階段的11：11。
——蘇舟當然不希望羅德里格斯會輸。
——蘇舟當然希望他的西班牙好友可以拿下一局。
可是面對著這樣的安吉洛·比安奇……
蘇舟按了按發痛的眉宇，在試著把自己代入羅德里格斯的立場后，一時之間，他竟然有點說不清他自己是否想贏了。
“贏”當然是重要的，哪怕只是一局、一分、一球、一板……
可是，贏過這樣的安吉洛·比安奇不是更像一個笑話嗎。
……蘇舟深深地吸了口氣。
他搖搖頭，拿起手機，打下了三行字。
【我覺得比安奇先生……我覺得安吉洛有點像個笑話。】
【可是我覺得正在觀看這場比賽的絕大多數人自己才是個笑話。】
【就像我自己也是個笑話。】
英格蘭的隊醫畢竟是個“外人”，蘇舟沒有再說得更詳細，但是這時的他卻完全控制不住愈發混亂的大腦思維，始終攀升著的熱度灼燒著他的神經、也灼燒著儲存于神經里的記憶，如果……
如果“強大”與“勝利”真的就是“競技領域”里無往不至的通行證，那么……
…
……
“——蘇舟？蘇？神奇男孩？嗨？蘇？”
……蘇舟從空茫中回神，在重新變得清晰的世界里，英格蘭的隊醫正蹲在沙發前，半是關切地看著他。
啊……
蘇舟張張口。
英格蘭隊醫用手背探了探蘇舟的額頭：“怎么又開始發呆了？這是今天的第幾次了？你是不是那種發燒時反應特別大的類型？我也見過這種病人……”
英格蘭隊醫又轉身去拿體溫計了。
蘇舟則在呆了兩秒后猛然看向電視屏幕。
電視屏幕里……
……比賽已經結束了，現在顯示的畫面是安吉洛在與裁判握完手后向著意大利隊的方向走去，留給了電視機前的蘇舟一個背影；而羅德里格斯則正低著頭與裁判握手，目前的機位讓蘇舟無法看清好友的表情。
……結束了？
蘇舟愣愣地想。
然后他的視線轉向了電視屏幕的左下角……
左下角，本是短小的記錄了單局比分的方框、已經被拉長為占據了半個屏幕的長條，在被豎線分割的每一個小方框里，每一局比賽的小比分——當然也包括了最終的大比分——都被清晰地展現著。
11：0。
11：4。
11：7。
……16：14。
雖然其中一方的小比分在以夸張的晉升速度迅速地變化著，但是這依舊改變不了標有意大利國旗的那一行、才始終都是分數更高的一方。
所以……
4：0。
大比分4：0。
安吉洛·比安奇以4：0的大比分拿到了通往決賽的最后一張門票。
這……
“——是不是和你想象的不一樣？”手拿體溫計折返的英格蘭隊醫嘆著氣問道。
蘇舟下意識地點點頭。
年歲五十多的隊醫給蘇舟測了測體溫，看到顯示的數字還是38.8℃后，不禁暗罵了一句，然后才似感慨似唏噓地說：“我也一樣，蘇，在這場比賽塵埃落幕之前，無論是這場比賽的開局、過程……甚至包括這個4：0的結果，大概沒有任何人能想到這場比賽會是這個樣子。”
“——你現在是感到無法理解嗎？”已經走過了人生中三分之二路程的隊醫問。
蘇舟點點頭，又搖搖頭，他張張口，發燒的熱度讓他有些暈眩，還有那些始終不曾停歇的雜亂心聲……像是糾纏成一團的麻線，讓人無所適從。
像是在安撫自己的孫輩一般，隊醫揉了揉蘇舟因為發燒出汗而并不算蓬松的發：“蘇，這是一個年歲比你大三倍的人的經驗之談：無法理解就不要勉強自己去理解。畢竟比安奇那種人……無論是在哪個領域，百十年里也不一定會出現一個，他是那種會遵循規則卻又會打破所有的潛在規則的人。很多人覺得他是不對的，因為在我們從小到大的觀念里，尊重與全力以赴就是體育競技里的一部分……但是比安奇并不去遵守這種墨守成規的潛規則，因為這并沒有被寫在乒乓球的規章制度里，他在乒乓球的硬性規則里以乒乓球的規則拿到了勝利，用勝利來確定自己的地位，只追尋——遵從著那些最本質的東西。”
看到蘇舟霍然望過來的眼神，歷經過好幾代英格蘭隊長的隊醫不禁笑了出來。
“蘇，”他問，“你覺得競技的本質是什么呢？”
不等蘇舟回答，他便說：“其實就是勝利，最根本的就是‘勝者為王’，我們可以為它添加上無數后來的、美好的、也確實理應被人們遵循的東西——比如尊重、比如責任、比如義務……這些都是很好的東西，是可以讓大環境變得更好的東西、是可以建立起羈絆信念的東西、是讓很多人去相信去追尋的東西、是‘理應’存在的東西……”
“但是‘理應’終究是不鐵則，比安奇用一種無法被人接受的殘酷方式，舍棄了那些外在的、世俗的、長久以來被人們認可的東西，而只追尋——說實在的，我這個老家伙也不知道那個意大利佬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注視著那些最核心本質的東西，而因為他勝利了，所以就算很多人不贊同他，也總有人……”
頓了頓后，英格蘭隊醫沒了下文，又改口說：“總之，蘇，我想說我是不贊同比安奇的，他絕不是正確的，可是如果只去看看那些冷冰冰的規章制度，根本沒有一條律法是可以用來去譴責他的，更何況……”
“……蘇，你們還小呢。”
他拍了拍蘇舟的肩膀：“不用想那么多，也不需要刻意對比安奇那種家伙感到憤怒或無法理解，當然也沒有必要去崇拜他……或者也可以學學他，在規則的范疇內，在不傷害他人的前提下，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了。”
說到這里，這個足以做蘇舟爺爺的英格蘭老人，又重復一次比賽開始時他說過的那句話。
他摸著蘇舟的頭，格外溫柔地說。
“嘿，甜心，不要那么累，不要那么疲憊，不要那么……勉強，如果硬要找個理由去說服你自己——你正在發燒不是嗎？生病的人當然應該擁有特權。孩子，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你需要放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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