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酒劍四方 > 第五百三十六章 奔如靈犀
  曾在天臺山外觀劍光刀勢,曾走出醫寮之外見低峽險崖,更是曾于生死之間掂量那枚銅錢分量,月落烏啼,冬雪迎冬,似乎唯身側女子輕鼾,與馬兒響鼻可驚夜涼。

  云仲守過許多番夜,聽慣柴草畢畢剝剝聲響,修行之外,無數所思所想。

  腹中秋湖作祟,虛丹躁火來去,實在壓得難有當初心境,故而干脆圖個日日隨心,不再念想,可如今眼見行惡,內氣卻是不由自主自丹田而起,直入掌指之間,懸陣齊肩。

  十步之外馬快,彎刀背弓堅實硬朗,不曾綴上繁復紋絡,吞口無奇;劍鋒乍收,通體遍似雪光,隨莽漢口中呼哨聲猛然覆壓而來,一瞬晃至身前。

  少年閃開頭一掛刀光,以掌中劍吞截住緊接而來的劍鋒,撤步擰身,憑此力道再遞肩臂,震去那柄分量甚足的長劍,而余力不散,接連抵住緊隨而來的一刀一劍。

  身形稍退之間,卻是恰好避過馬匹蹄足,略伏下腰來,一步跨到斷墻上頭,借幾人還不曾調轉馬頭的時節,瞧準一位漢子后心飛身而下,劍鋒當胸貫入,足穿個通透,直到尸首栽倒下馬來,腳步已然穩穩落地,還劍歸鞘。

  大雪不知吝嗇二字,鋪滿街巷,血水滲得極快,才不過叢簇朱花碎落,就已同潑墨于宣,散逸奇快。

  并不曾動用肩頭劍氣,也未曾施過高妙劍招,少年穩穩立身,將劍鞘負到身后,神色欣喜。

  的確是欣喜。

  多日不曾出劍,當今劍招未見生澀,倒是愈發圓潤無阻,流水劍譜當中精要,如是江河遇谷,盡數迸濺而來,至使令人手頭技癢。

  其余三人見此情形,亦是知曉癥結所在,紛紛撇去馬匹,默然立身風雪當中,盯住眼前這位身手極快的少年郎,心頭微緊。皆言說馬快過人,可眼前人既是有如此身手,馬匹迅猛反倒是變通有缺,原本長處轉為陋處,才使眼前人未曾耗費多少功夫,已然得手襲殺一人。

  卻并無人在意那位倒于血水中的漢子,所謂賊寇強人稱兄道弟,不過止于酒色權財四字,全然不會擱在心上。

  雪塵驟然迎上一陣強風,三人出手,卻是不約而同皆是施展出二境修為,刀光直挺而起,相隔數十步外,剎那臨近少年脖頸處,觀之聲勢浩大。

  但云仲未曾避讓,只不過笑了笑。

  雪塵定住,盡懸當空,不遠處溫瑜才勒住韁繩,屈指有一,前頭十丈之內細碎雪片,瞬息止住去勢,反倒是密密匝匝繚繞刀芒周遭,原本聲勢極盛的刀芒反倒似是冰遇滾火,驟然消退大半,再難比擬方才架勢。

  一陣難成,成則定勢。

  江湖里無故得福的二境之人,最是不愿招惹修陣者,即便修陣術者萬中無一,且修行有成之人鳳毛麟角,也需時時惦記這話,可借天下諸物傷敵阻軍,首推修陣者,自然是早留有三五分謹慎,但眼下相隔十丈遠近,三人仍是略微留有些許破綻,被溫瑜尋出空當來,僅是出陣有一,便令持刀之人刀芒盡去。

  眼前刀芒似是雪褪,少年進步,起初算不得迅猛,可靴底雪塵濺起時節,身形已然迫近三人一丈,三步過后,那幾位二境漢子便已然能瞧清少年眉間未化雪片,倉促之間退去數步,卻是并不與少年纏斗,反奔仍舊端坐馬上的溫瑜而去,只留一人壓住陣角,抵住云仲去路。

  畢竟是曾于刀口舔血飽腹的莽漢,縱是云仲劍招高明,僅是頭番過招,便屢屢占著上風,但三人依然可分得清楚,二人之中最難應對的,還要屬端坐馬上,神情漠然的溫瑜。

  單憑修為人手,自是三位莽漢這端穩穩立在上風,但眼下有位精熟陣法的女子,倘不加以掣肘,加之云仲身法劍術,足矣將三人拖垮于此,故而心頭略做權衡,登時便是退避云仲鋒芒,轉而直取溫瑜。

  少女亦是將場中瞧得分明,但并不曾留意,而是望向遠處那座馬車旁始終立身穩當的莽漢,叩指有三。

  三道大陣猛然壓砸而下,吹散地面積攢近寸的碎雪,如是大岳傾塌攔腰斷去,欲落地前,草木齊震。

  “師父講說,轉念三道陣起,已近二境中游,今日難得遇上一位立身在二境以頂的高手,先行替小師叔討教一番,算不得失禮。”

  言語聲低沉,隨風而滅,就算已是臨近十幾步外的兩位莽漢,亦不曾聽清,只隱約瞧見馬上女子唇齒開合,未能聞聲。可那位高過尋常人兩三頭的漢子卻微微一動,抽出背后開山厚刀來,斜插入足下還未凍至冷硬的土石之中。

  周遭西風吹起早已破爛殘損的樓外酒旗與古廟前頭布幡,獵獵作響,而開山刀刀尖貫于土石中過后,旗定幡停,如是有雙肩一晃萬斤力道的巨靈立身于漢子肩頭,大陣還未落地時節,使雙膀力道悍然截住大陣以底,托在半空之中。

  三道大陣,三聲顫響,周遭方圓數十里皆可聽聞,舊瓦與臨街樓臺已然腐朽的牌匾,盡是撲簌落下埃土碎石,幾處已然是勉強立身的門扇,終究不曾逃過這般震顫,撲在塵土之間,跌為數截。

  云仲肩頭所懸劍氣,皆盡勾連為一線,此時出劍,雖說相隔近丈,但連珠劍氣卻是補足間隔,瞬息遞至漢子面門,后者倒也早有預料,刀光再轉,并不曾硬接,而是略微震刀,再展刀芒,浩蕩內氣沖出,竟也是如蛆附骨似影隨形,憑柔勁纏住直挺劍氣。

  分明皆是立身二境當中,且觀這使刀漢子絕非等閑,走招行氣時節,瞧來根基穩固,本不當以此法應對,但如今云仲劍氣,卻是摧堅破銳,難以攖鋒。再者漢子意在拖延云仲腳步,故而當即便是收起攻手,反以這等纏刀手段應對,卻是恰好合乎少年心意。

  流水劍式向來不以攻伐手為主,而是主纏式守招,本就譬如流水,忽而來去,最是難以捉摸,故雖那漢子料想算不得出差錯,卻是并未占得丁點便宜,劍氣驟然散去,譬如雪花,而后避開刀芒,再度凝起,反倒是令有心困敵的持刀漢子,刀芒落在空處。

  僅一剎那光景,生死可有論斷。

  劍氣散而復凝,隨后離劍而去,此劍中蘊威,連帶周遭一座腐壞多年的酒樓,與漢子左臂盡數斷去,劍氣雖散,余下力道接連蕩破數面斷墻。而漢子左肩處,瞧來平整如鏡,骨肉筋經全可窺得分明,片刻過后才有血水猛然濺出,淌落周身數步。

  走劍有一,鋒銳自生,茫茫劍氣似是海潮臨閣。

  遠處運神通一口氣抵住三座大陣覆壓的莽漢亦事皺眉,竟是暫且不去顧及溫瑜,臉色微沉,單掌挽住足下開山刀柄,意欲出手。

  長街當中,一人被云仲斷去一臂,倒端可稱得上是硬氣,強行咬牙抵住痛楚,仍舊出刀不止,近乎將通體上下內氣皆盡逼出體來,刀芒反倒是越發壯大,一時抵住云仲劍氣,兩兩交錯拼耗,難分高下。另外兩位莽漢借此功夫,已是直逼溫瑜方向而來,刀劍光雪亮,相隔不過幾十步,但后者似是寧可負創,亦要壓住那位護持車帳的莽漢,又是逐一叩指,朝那欲要動手卻遲遲被大陣拖延住的漢子,接連又是鎮下兩三座大陣。

  繞是溫瑜入二境后,內氣深厚不下數倍,如此耗神費氣的大陣,接連布下三五座,亦是氣喘不知,丹田隱有痛意,雖說勉強將那莽漢出手意圖制住,依舊無異與揚湯止沸。眼下兩人迫近而來,胯下黑獍有覺,幾欲退走,卻是被少女一聲清叱喝止,旋即立眉看向仍舊同那漢子對招的少年。

  當空雪粒,與四周斷墻上頭碎石瓦礫,緩緩往街心當中聚攏,成線排布,若銀河落地。

  也不知是靈犀有覺,福至心靈,尚未曾同眼前已然搏命遞招的漢子分出高低的少年蕩開一劍,足尖踏地而起,踩到這條似飛瀑躺臥,由雪花碎瓦凝實的長線之上,飛奔而來。

  凡少年踏過處,皆盡潰散,一如狂奔于冰湖之上,身后裂紋遍布,稍緩則墜。

  于是在那位立身鐵鑄車帳外的莽漢,遠遠眺見那位少年躍起,身負劍匣,如若凌空虛渡,分明是再真不過的二境修為,此刻奔行,卻似身在靈犀踏杳。

  云仲落地時節,踏起無數積雪,出劍攔下身后兩人,可并不急切回頭,而是沖那依舊端坐馬上,渾身再無丁點內氣流轉的少女瞅過一眼,略微拉低嘴角。

  “下回倘若再如此拼命,當依山中規矩吃罰。”

  溫瑜早已將渾身內氣揮灑到家徒四壁的境地,難得仍能勉強坐穩鞍橋,聽聞少年此刻開口,卻仍是不愿輸陣,剛要開口駁斥,險些軟倒,只得抿住蒼白雙唇,含怒看過一眼少年。

  同樣云仲也并未再耗費口舌,而是悠然轉身,聳動肩頭將劍匣掛牢,端平手上水火吞口長劍。

  既分勝負,也定生死。

  武人也好,修行中人也罷,全憑高低說話,當然無甚言語好講。

  劍氣覓斗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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