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酒劍四方 > 第九百零九章 見過
  邊關事畢數日之后,云仲送李抱魚五十里。

  而這五十里,并非是云仲執意要送,而是李抱魚扯住這后生衣襟,近乎是生扯硬拽,到頭來甚至將掌心都抬將起來,險些將劉澹嚇得面如土色,才是同李抱魚力往一處使,推推搡搡將云仲推出城去,才是長舒口氣。這位老道的本事忒大,兩位四境取了鎮門至寶前來,到頭竟是遭這老道一掌打得神通盡退,雖是留下半條性命,可好容易得來的四境同樣造創,若是不曾調養妥當,只怕五境此生無望,就這么位修為本事足能震動人間的老神仙,劉澹無論怎么掂量,也照舊生不出甚逞能心思。

  相比于劉澹這等性情很是淡然,無甚自矜也不樂意將面皮捧得過高的江湖人,賀知洲與王尋尺亦是不曾有甚心中不平的念頭,同這等修行道的前輩比試,勝也是輸,敗也是輸,更何況夜深時節自問,好像比起那位身穿靈寶衲衣的彌門四境,自個兒斷然勝不得,又和談生出同人比較的心思。就如同市井當中兩位販夫賦閑時對談,一人日進幾十錢,一人日進百錢,那位日進幾十錢的販夫總會有些不服,指望著明日要比后者賺多幾枚銅錢,但兩人每逢瞧見市井當中有王公過路,車馬傘蓋,家丁行頭衣裳都是相當稀罕,大多僅會生出些艷羨,而無有朝一日能比肩王公貴胄的念頭,即便是有,往往大多人連自個兒都不信。所以瞧見云仲遭這位老道近乎拎出門去,賀知洲敲打桌沿咧嘴笑個不停,尤其同王尋尺使個眼色。

  “曾記當年少時,咱求著學武,那位鏢局里的鏢頭,也是如此,但凡是有功夫架勢有錯漏,每每都是下重手,行走江湖這些年月來負創次數已是數不清,倒仍覺得那時挨拳頭最疼。”

  王尋尺已是飲過兩盞酒,早曉得賀知洲乃是個窮困潦倒不留救命錢的混賬,好在是這新結識的劉澹懷中忒富裕,就難得要過兩壺好酒,翹起穿薄靴的單足,悠哉游哉樂道,“少來,那時節你倒不曾少吃揍,那是因你小子身子骨結實耐打,到我更難消受,那鏢頭時常趁家家戶戶滅燈時節將我扯出外去,借昏沉月光揣起幾十枚銅錢,相隔六七丈遠洞穿鐵環,鐵環還不過貍貓眼大小,如若是這幾十枚銅錢無一枚能穿鐵環,便自行撿回銅錢,繼續朝鐵環正當中撇,通宵達旦,凍得無知無覺才讓歇息,不比你挨兩拳折騰人?”

  劉澹也坐到一旁飲酒,只是尋思過半晌,還是沒將自個兒在夏松的舊事說出,面皮不甚自然。

  幾人倒是攀談過不少,酒逢知己,王尋尺酒量倒尚在淺,而賀知洲此人酒量實在是不見底細,劉澹近乎將早年間學來的賴招渾招盡數使遍,到頭來也奈何不得這位賀知洲,僅見此人添酒飲酒,卻連點不勝酒力面紅耳赤的端倪都無,飲酒三日,劉澹便有三日醒時不知身在何處,有兩回不曉得如何竟是令自個兒掛到城墻之上,直到有守城軍士巡街時才瞧見大醉不醒的劉澹,相當跌份丟人。可惜云仲這幾日卻是滴酒未沾,即使賀知洲瞧見其腰間葫蘆,知曉也是位酒中客,頻頻相請,也只是推辭不止,言說是舊傷未愈,反倒每日外出,日暮才返。

  城關外五十里有處小潭,只可惜大元眼下仍是冰寒得緊,潭水冰封,并無甚盛景,周遭枯樹雖說密密匝匝,然唯有棄巢落在枝頭,長風一過,唯有飛雪飛沙敲枝杈聲,孤孑寂寥。

  而老道卻偏是在此處停住,同云仲一并坐到堅冰高壘的小潭之側,全然無離去的意思。

  老道說道童回山,其實并未告狀,更未曾提及云仲身負黃龍一事,但既然是做師父的,自家徒兒有半點滋味不對處,皆能了然在心,尤其向來頑劣只想出山的道童回山過后數日,竟皆是老實盤坐到觀外修行,閑暇時便是取朱砂筆墨琢磨符箓道法,倒是使得老道頻頻蹙眉,連清修時節都難以靜下心來,追起自家徒兒身后盤問許久,才是問出些細枝末節的小事。外出過后,道童心眼增長許多,也初識世事,叫老道心頭相當寬慰,于是便令道童守門,自行下山一趟,尋云仲來替徒兒道謝,所謂破去彌門手段,不過順帶而為。

  話說得著實不曾有理歪處,可云仲卻總覺得這老道得意至極,險些要將稀疏胡須都撅到頭上。

  老道還言說,出門在外瞧見拎著些沒見過的物件,千萬莫要掉以輕心,像歲除那日彌門漢子的百鬼衲衣,四境之人攜靈寶而來,起碼也能同尋常五境平起平坐,可惜遇上的是道門中人,自古而今有正神雷法一說,最能破去這等邪祟魑魅,舊縞遇強弓,自是事半功倍,無論如何說來也是位昔日道首,所遇這等假鬼怪小神通,無非抬手功夫即可摧垮。

  “攜你來這方水潭,起初是想在離去的時節,再多替你家師父說上幾句,然人各有志,舊時念想與今時念想,難說對錯,人之生來念頭千變萬變,都要評頭論足安上個對錯好壞的評判,既是無趣,也是無用。”

  “那女娃去往南公山前,曾來我觀中,而那時節正是才收徒不久,又因飛來峰有變,故而未曾將那女娃留在觀中,而是指路去往南公山,想來吳小子能教出你家大師兄這等四境的陣道大才,照舊也能教出位更好的后生才是。”李抱魚卻是不急不緩,覺察出一旁云仲心思,擺手樂道,“自然不是為說教與規勸,只需聽起就是。當年貧道曾問過那女娃三問,頭一問算是充數,第二問則有些意思,問倘若路途之中遺落百兩銀錢,而回頭去尋,車馬耗費也是近乎百兩,可愿回頭去尋,說得是銀錢,問的卻是心念如何,那女娃說,人生于世,理應學學那落子無悔。”

  生來事大事小且不必分辨得過清,但就憑這一問,溫瑜心思便展露大半,人間多是尋常之人,自不乏尋常女子,或是相夫教子織布浣衣,或是如王公貴賈家中那般知書達理,才情奇高,但似溫瑜這般答復的,從來不是多數。大元紫鑾宮早已受胥孟府占去,早已與本來不同,家書不能傳,而故里不得歸,溫瑜既是紫鑾宮主之女,必有大恨,因此說出落子無悔那番話時,定是心念極堅。而心念愈堅,遲遲不能破局,大概便要從心念變為心疾,修為不得寸進,心境越發不暢,又怎能容下其余心思。

  “且不言這第三問,那女娃答得好壞,貧道又是世外人,不曉得何謂年少之人情意,可也總曉得,刀要憑好鐵鍛刃,尤為鋒銳硬朗,而為免崩刃,刀背韌勁奇足,整一柄刀近乎挑不得有軟處,依貧道看來,那女娃娃下山入大元,就是為將人變成柄足夠開膛摘心的好刀,怎又會容得下有甚軟肋?人間往往有話,說是一分欣喜之意兩人消受,就能得兩分欣喜,一分苦楚受兩人所擔,人人各得其五成,就自然比原本輕快許多,可有些路有些人的念頭并不如此,家事家仇一肩受之,解去這心結過后再談其他,豪杰氣甚濃。但在貧道看,你入修行來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但那女娃心頭所受得折騰,不見得就比你淺。”

  始終默然坐在一旁的云仲抬手,而腕間紅繩扭動,剛要放下手去,老道卻是伸過一指點在紅繩之上,而紅繩再無動靜,能令云仲安穩拿過葫蘆,淺飲兩口,仍是不做聲,許久之后才是轉頭看向始終滿面春風的老道。

  分明眼前是枯潭累冰,枯木綿綿,飛沙飛雪遮天蔽日,難見日頭,唯有陰云連片無旁蹤跡,時有隱約狼嘯雪塌聲入耳,這道袍很是古舊單薄的老道人,卻是閉目盤坐,面皮上笑意已是近乎盛開滿臉。

  “這等荒涼地,前輩笑個啥?”

  大元七八月,此地春來夏至,枯木回春,寒潭遇暖,花草受潭水潤,能于大漠當中出奇一般綻開方紅綠相襯的盛景,乃至于還有大元別地見不著的桃樹花開,棵棵皆是遭繁花壓彎腰肢,落花時節能鋪數里,多年前老道見過這般勝景,所以如今即使見冬時枯敗景致,照舊覺得往日所見盡在眼中,自然喜笑顏開。

  老道悠然而去,云仲遲遲不曾起身,飲酒許久,而從懷中摸出枚已是斷成兩截的胭脂盒。

  似乎是在夏松城中硬接下那尚方溫劍氣,才是不堪重負毀去,當中胭脂已是盡干,朱紅暗淡,再難動用。

  到底是老前輩,講得明白說是不愿說教,卻是借此地荒潭舊樹,好生敲了敲云仲心境。

  收胭脂葫蘆起身回城,待到臨行時云仲再回頭望,但見繁花綠樹好個春,想來當時照舊,佳人才點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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