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犁漢 > 第二百二十三章:好馬
  光和六年,七月十五日,長社之野。

  旦,晨光微熹,正在行軍的泰山軍突騎隊將嚴綱,收到了屯部哨騎的軍報,令他在清晨時攻占前面二里外的壁壘,保護官道這條交通線。

  自七月八日,泰山軍南下開始,連續行軍七日,泰山軍騾馬隊終于趕到了潁川長社,距離潁陽戰場不足百里。

  和一般人以為的不同,他們以為騎兵行軍就是猬集在一起,一窩蜂的行軍,但實際上作為一個軍事組織,騎軍行進依舊保持著建制和配合。

  比如此次南下,泰山軍的精騎只有千余,剩下三千都是騾驢拖著的步軍,這些人能勉強跟上行軍就已經不錯,就不要說用以偵查、遮攔了。

  所以此次南下,突騎與飛軍背旗一起在外線遮護,將更安全的中間留給了這三千騾驢隊。

  這些外線騎軍是單獨行動,就好像蜜蜂一樣,成群結隊出去偵查、獲得補給,然后再一起返回大隊。

  沒辦法,即便驢騾吃的要比馬少,但五千匹加起來,能吃光一片的草料,不分兵行動不行啊,補給太難了。

  此刻,已經積功為隊將的嚴綱,就帶著他的五十騎,正準備攻擊二里外的一座塢壁,那地方正處在行軍線上,為了大隊安全,必須要拿下。

  嚴綱先讓大伙都朝食,補充體力。

  行軍過程中是沒辦法生火做飯的,原先出發時準備的粟團也早已吃完,所以這會,眾人只能咬著肉干,喝了點水,就當吃了一頓。

  食畢,嚴綱騎著馬帶著麾下五十騎,緩步走在田埂上。

  盛夏的暖風吹起發黃的粟,一路搖曳到了遠處。向東南看,那是寂靜的豫東平原上,廣闊逶迤。向西北看,那里是豫西丘陵地帶與豫東平原的分割帶,黑黝黝陰沉的山坡此起彼伏,點綴著大地。天空正在升起的朝陽,橙紅得如雞子,一縷縷柔和的光,透過殘留的陰霾撒射人間。

  嚴綱所隊,就這樣,扛著一面面軍旗,在如此詩意般的清晨,行軍著。

  但這一切都是假象,嚴綱所隊行進在田埂上,所見的除了那詩意的清晨,看到的更多是尸骨粼粼,斷戈殘矛,很顯然,這些都是前段時間漢軍與黃巾軍多日血戰的遺留。而他們所聞的是,除了代表希望的田間粟的清香,更多的味道是來自自己軍旗和甲械上散發的血腥味,那是他們昨日殲滅一只鄉豪部曲的殘留味,點點滴滴,怎么飄都化不開。

  突然,一陣人聲鼎沸,馬嘶驢鳴從北方的官道傳來,破壞了嚴綱所隊的虛幻感,將他們拉回了現實。

  眼前這座小塢堡是典型的聚族而居的產物,并不具有多少軍事功能。畢竟豫州地處中原腹心,已經多少年沒有聞過烽火。

  但這一次潁川黃巾蜂起,這些只有土圍子的塢壁就倒了大霉,不知道有多少鄉豪被亂起的黃巾軍給輕易攻陷了塢壁,全家都墊了刀口。

  而嚴綱面前的這一座塢壁也是同樣的命運。

  起先,這是一家叫何氏的鄉豪筑造的,后來被長社的黃巾軍帶著何氏的徒附打破了。之后漢軍又來了,這里因為靠近交通線,漢軍也來爭奪,最后寨里的二百黃巾就被拎出來殺了,這里又成了漢軍的據點。

  但后來漢軍主力追擊波才南下,這里就移交給了長社還殘存的幾家豪強。但這些豪強也損失不小,并沒有多余的人手來管這處圍子,而且這里地處交通線,本就容易吸引敵人攻打,駐守這里并不劃算,后來也就遺棄了。

  最后,一些流落鄉野的乞活占了這圍子,用來遮風擋雨。而現在,塢壁外迎來一隊精騎,看其各個黃衣黃抹巾,這些乞活就知道是黃巾軍又回來了,互相商量一會,就決定開壁迎這些黃巾。

  他們也是窮苦人,潁川的黃巾軍口碑一直不錯,是以這些人見到這些抹著黃額巾的精騎,也就放心開壁了。

  壁外嚴綱還在準備攻打,他們通常的辦法就是套索拉木門,這些小塢壁的砦門,禁不起他們五十騎套拉。但現在砦內人主動出壁投降,嚴綱也不意外,畢竟能拼死抵抗的也沒多少。

  但隨著這些壁內的人出來,各個爛衣光腳,渾身散發著惡臭,嚴綱才意識到這些不是那些鄉豪,而是乞活。

  嚴綱家族也是有些家資的,并不十分能同這些乞活共情,他看到這些人下意識想到的是,這次征糧麻煩了,就這些人,顯然不像有補給的。

  眾騎隨這些人入了壁,看著這斷壁殘垣,嚴綱還是不死心,問了句:

  “你們這有吃的嗎?”

  此言一出,眾乞活面面相覷,最后還是一個稍長的,從院后端出一盤烤熟的根莖塊,也不知道是什么東西。

  嚴綱實際問的是他們這有沒有多余的糧,不是說餓了,要吃的。但看這些人凄慘樣,嚴綱摸了摸兜里的馬蹄金,到底還是沒有多問,而是讓麾下去附近樵采,燒些熱水,大家一起煮點東西吃。

  而在距離嚴綱不足十里的地方,漢軍騎都尉曹操也在一處壁壘征著糧,這里顯然就比嚴綱的那處要富裕不少。

  此時這壁的豪強人家正圍著蓄著胡須的曹操,埋怨著。對于這個身只有七尺,濃眉大眼,操著一口豫州沛國口音的京都話的大人物,這些長社土豪們并沒有給太多面子。

  平時還好處,現在戰時,他們不硬氣一點,一定被這些兵子敲骨吸髓。就像這會,這曹都尉的兵一來,就要征發他們的粟,還要征他們的役畜。更過分的是,他們還要將一些戰馬留在他們壁里養,說這是國家的皇馬,養好了是榮耀,養壞了,通通按不敬之罪,充軍抵罪。

  這真的是豈有此理,這簡直就是訛詐。這幾個鄉豪怎么會咽下這口氣,帶著周遭的鄉豪徒附們一起,就將曹操等人堵在了塢壁門口,非要一個說法。

  他們這附近的鄉豪都是長社鐘氏的遠支,素來強勢。這次大難,他們擋住了蛾賊,鎮住了漢兵,現在一伙京里來的騎兵就想將他們敲骨吸髓?怎么可能!

  但這事怪不得曹操,他奉左中郎將皇甫嵩軍令,率騎兵二千北上,因為不確定到底會不會遇到南下的泰山軍,這些日子他哨騎四出,跑遍這附近百里地,是人困馬乏,不得以,才想要來征這些鐘氏族人的駝畜,畢竟他帶的是一只騎軍,沒有坐騎,還叫什么騎軍?

  但他麾下的這些兒郎都是京都浪蕩慣了的,常做一些訛詐的事。以往在京都,就常用皇家賜物去訛詐商肆。

  比如去人店家喝酒吃肉不給錢,非要錢,就抽出一塊皇家御賜的布帛,說抵押在這,讓他后面去取錢。但要是這布有一點損傷污漬,那就不是錢的事了,那就是對國家不敬,全家都要罰為奴。

  那些酒肆商販做生意是為了掙錢的,不是為了惹禍的,見這些人的樣子,基本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讓這些人吃好回去。

  而現在,這些京都浪蕩兵,將他們在京都的手段用在了這長社鄉野了。但他們顯然不知道,這些鄉野的土豪們也是強橫地方的主,如何能受得這種虧。

  所以,一逼迫,人家就帶人將曹操的駐地給堵了。

  這會曹操身邊也就是十幾號人,看外面烏壓壓一片的徒附,悲憤得操著豫東話直罵人,氣氛非常緊張。

  曹操一身戎裝,頭帶武弁站在那幾個領頭的鄉豪面前,瞇著眼,裝出一副聚精會神的樣子,還時不時頷首,作傾聽樣。

  圍首幾個土豪,一邊抱怨訴苦,一邊明著暗著說自己認識朝中哪些大佬,和誰又沾親帶故的。

  曹操知道這些話只能聽一半,但也是豫州人的曹操,當然也知道本州人情,這些人說什么沾請帶故的,多半也是真的。

  但聽著聽著,曹操就開始走神了,這些天他太累了,現在他也只是假裝聽這些土豪念叨。這些人說起話來,大部分時間都是再介紹自己的背景,這些對曹操來說都是廢話,所以正好忙里偷閑,讓自己緊繃的神經放松一下。所以他的手不自覺地就在捻著自己的胡須,這是他緊張的時候,下意識的行為。

  沒錯,曹操確實緊張,因為這是他第一次統兵,然后直接做了方面將,還帶著兩千的騎兵,將要對戰的也賊中之最的泰山賊,其兇威赫赫,就是他在老家譙縣避禍的時候就聽說了,光死在其軍手上的兩千石,就不知道幾多。現在他這個秩比二千石的騎都尉再與人對陣,也不知道會不會給人再添一個。

  也是懷著這樣的惴惴,他這些天都分外小心,畢竟盛名之下,沒有虛的,每多小心一點,機會就多一點。

  但他手下的那些個兵油子,哪理解得了曹操的擔憂,見其百步一搜,千步一停的婆媽樣,暗地里譏諷其人為“曹媼媼”,不是顧忌其人的宦官背景,更難聽的話,這些兵子都能說得出口。

  帶著這樣的兵,曹操也難怪要如此小心了。

  這會,那幾個鄉豪還在那饒舌,亂糟糟的環境下本來是很難思考的,但曹操偏就行,他比平常人的思維更敏銳,當然一個壞處就是現在的他,偶爾有頭疼的癥狀。沒辦法,這是每一個智者的小毛病。

  在紛亂的饒舌里,原先朦朧的想法變得越來越清晰,曹操突然將這幾日偵查的線索匯聚到一起。

  哨騎說偵查到小股的馬糞,輜重隊的說這段時間野獸比之前少了,這幾個鄉壁對糧食越發看重,對漢兵的服從在減少……這些都讓曹操直覺認為,泰山賊應該已經到了,但怎么會這么快?

  他也是帶兵的,知道大軍正常行軍一日大概走三十里,而這里到封丘大概有三百里,按七月四日封丘失守算,要到這里,至少也要到七月十六日,這還是不做準備的情況下。但再精銳的兵,整軍出發也需要三五日,那理論上,泰山賊至少也要在七月二十日才能抵達,他們怎么可能來得這么快?

  他們難道是飛來的嗎?

  在曹操腦海深思時,他還能不斷應付那些越來越激動的土豪,附和他們,不停頷首。但突然,一個土豪,可能是說得委屈了,突然就從后面擁擠的徒附們中拉出一匹已經羸弱不堪,馬掌都斷了的戰馬,他拖拽著這匹殘馬,一把扯著曹操,就要說話。

  這土豪的過激舉動,不僅使得曹操身后的扈兵們緊張得將曹操護著,就連曹操自己也被其人那一扯,從沉思中回到了現實。

  他看到那匹馬,再看那嚷嚷的土豪,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這土豪一開始也被那擁來的扈兵們嚇到了,但又看了看自己身后黑壓壓的人群,勇氣復生,他嚷道:

  “你們這群殺胚,看看都給我們的是什么馬,沒看見這馬掌都斷了嗎?這馬連站都站不起來,還要我來養?有這么欺負人的?這不擺明在訛我?”

  曹操看那馬,其羸弱倒還好,這是這段時間草料不足,跑瘦了,后面養養,多吃點夜草,上上膘就行了。但最致命的是那出馬掌傷,這是典型馬蹄磨掉了,然后騎手不停,還一個勁騎,使得馬蹄瘸了。

  這種情況也是戰馬損害最主要的原因,那些崎嶇的石子路,稍不注意就能戰馬瘸腿。

  而現在很顯然,又是他麾下的那幫兵子,拿一匹養不好的馬來讓這土豪養,確實明擺著訛詐他。

  雖然心里膩歪死那幫兵油子,但在外人面,尤其是現在這情況,曹操故作一笑:

  “老叟,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這話也有不對的。你說這馬廢了,站不起來了,我看這馬站得起來,你信不信?”

  說完,不等其人反應,曹操就彎身撫摸著殘馬的鬃毛,然后就在眾人驚訝的眼光中,這馬竟然四蹄在地上打滑,掙扎著站了起來。

  然后一聲鞭響,一馬鞭伴著嘶鳴抽在了這駑馬的馬肋上,鮮血淋漓。

  這時候,眾人才看清,原來這曹操竟然從袖口抽出來一根馬鞭,用鞭子威懾這駑馬,讓其站了起來,一時間眾土豪,百轉千腸,不知道說什么。

  曹操摸著渾身發顫的駑馬,在眾人畏懼的眼神中,說了一句:

  “你看,這不是一匹好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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