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犁漢 > 第二百七十二章:宰執
  光和六年,九月十六日,暮。

  月色朦朧,夜風送爽,岳崗大營一片歡騰。

  隨著一聲:

  “渠帥有令,全軍大飱,與爾同歡,與弟兄們共樂。”

  隨后便是軍鼓三十六響助威,驚得這片曠野鳥聲一片。

  這一場大飱宴就開始了。

  在營地的最中央,是張沖等軍吏的軍宴之所。這里本是張沖的幕府,為了吏士一體,他專門將幕府四周的車營給撤開,只簡單布置了燈火,好讓附近的將士們也能看到張沖。

  這一夜注定是歡樂之夜。無論在何時代,何樣人,都喜歡宴會。人類熱愛烹飪的關鍵從來不是因為營養,而是一種享樂,那是食物帶來的歡愉。所以宴會也就成了一個重要的儀式,都是用心準備的。

  比如漢室舉辦宴會的時候,所有公卿都盛裝出席,食羔羊之美,猩猩之唇。觥籌交錯間,漢室的威儀和君臣的聯系得到了鞏固。是以,即便一宴所費千金,歷代宴會都不止。

  而這種享樂又豈止停留在朝廷大宴,在私人之間,世家通宵達旦,縱情聲色,那膏腴的燭火照亮黑夜,不夜之京都也由此而來。

  但你要是覺得這種宴會只是一群人舉辦的就錯了。如我們的豫州刺史王允,作為太原之衣冠,即便是自己獨自用食也要以宴會的規格而準備。曾有庖人只是為王允準備了一人食,就遭來王允的咆哮,其人說:

  “豈曰無宴,今日便是我王允與王子師之宴。”

  而這一次張沖的大宴在本質上和漢室朝庭舉辦的沒有區別,都是彰顯大勝,維系吏士們的紐帶。只是在具體的食物上,泰山軍的勝宴肯定是比不上漢室的,不說張沖本來就不喜歡奢華,就是真要好好準備,在戰時又能準備到什么呢?

  不過饒是如此,當一頭頭烤得金黃的馬、牛、羊、豬整個被送上時,所有人都忍不住咽著口水,可見大伙有多饞肉了。

  整場宴會,沒有采用過去公卿之間的一案一席,而是在中央擺滿的條案,所有食物都統一放在上面,也沒有草席,所有人都站著,讓所有人可以共同分享食物并交談。

  這會,條案上已經擺滿了各色食物,在兩邊是煮的噴香的粟飯、稻飯、麥飯,供所有人自用。

  食物在前,但泰山軍和汝潁黃巾的將士們都沒人上前,他們靜靜得看著坐著上位的張沖,等候他。

  坐在馬扎上,張沖一身單衣,頭發簡單用木棍束著,只像個鄉間的老農而不是一個崢嶸殺場的帥將。

  張沖滿意的看著這場宴會,拿漢軍之繳獲,犒勞全軍大勝,是個好主意。滿眼望去,所有人都笑容滿面,士氣不錯。

  當食物都準備好后,兩個橫撞士搬來了一個大案幾,上面擺著兩牌,一牌為無上中黃太乙,一牌為泰山府君。

  很顯然,張沖決定在大宴之前對這兩位祭祀。

  這兩位到底存不存在,張沖并不知道,但他知道當全軍都覺得兩位在,那他們就是真實存在的了。

  此戰,無數人看到那如神將的云霞,也看到巨鴉啼陣,這是黃天和泰山府君共同保佑著他們。

  張沖率先下來,然后是兩列文武,所有人莊重嚴肅,手上三根香,面兩神牌三拜。

  此時,太平道的神上使馬元義金冠黃衣,將一篇早寫好的黃詞竹簡扔到了火堆里。那上面寫的是泰山軍對黃天和泰山府君的感謝以及祭品的數量。

  諸如:馬百頭,牛六頭,羊千只,豬三百口,狼三十只,虎兩只,熊一只,牡鹿,雄鹿,雌鹿,三頭。

  這些都是惠而不費的東西,馬是大戰的死馬、牛是漢營傷了的殘牛,豬羊是漢軍的補給,狼虎熊鹿是打的野味。

  當食物的香氣混著信香的味道,裊裊送到神牌,也意味著祭祀已經好了。剩下的這些肉就是泰山軍和汝潁黃巾們的食物了。

  而這就是重頭戲了,因為張沖要確定誰為大家分肉。這非常重要,因為在這里分肉不是只是分肉,它代表著誰會成為張沖的宰。

  這里的宰是分肉,也是輔助君主的宰相。

  這種重要意味源自成湯時期。當時湯武革命之前曾做了一個怪夢。說自己在夢里夢到一個怪人背著銅鼎、抱著砧板,沖著他傻笑。當時湯武醒來后就說了句一語雙關的話:

  “鼎是用來烹飪煮食的器物,砧板是用來砍割魚肉的器物,天下有誰愿意當我的宰呢?”

  從此宰也就被賦予了這種強烈的意味。后來,有莘氏女與湯武聯姻。伊尹作為有莘氏的媵臣,背著銅鼎、抱著砧板面見成湯,后輔助湯武成功革命。

  此便是夢中賢臣助圣君革命的強烈象征!

  而現在泰山軍的這些謀士們都眼巴巴的看著,看張沖要將手里的分肉刀交給誰。

  這些張沖不知道嗎?張沖當然知道,但他誰也沒給,因為他心目中的人選是那個為他守住泰山的伴當,度滿。

  度滿的重要性,即便是何夔相比都差些。

  所以張沖手中的刀誰也沒給,而是打算自己親自來分肉。

  張沖的舉動落在那些智謀過人的謀士們自然意外深長,好些個不禁看向了何夔,何夔臉上不動聲色,但內心到底有著一絲苦澀。

  張沖既然親自來分,那就需要承擔分肉的后果。為何會讓宰執來分肉呢?就是讓宰承擔分肉的后果。肉分好了,大家都歡喜,那沒問題。但這肉要是分不好,大家鬧起來,那也是宰的問題。只要換個宰,怨氣也就沒了。

  但分肉真的就這么好分嗎?所有人都喜歡那最肥嫩的,但最肥的肉就那一塊,最嫩的也只有一塊,你分給這人,別人就沒有。又如何讓所有人滿意呢?

  所以分肉從來不是分肉,而是政治!

  那張沖是怎么分的呢?

  他分的是一頭豬。豬的肉可以分為四級。最好的是里脊;次之是通脊肉,后腿肉;再次之是前腿肉,五花肉;最后是血脖肉,奶脯肉,前肘、后肘。

  張沖先將豬頭剁掉,放在一邊,然后從脊骨下面切出了里脊。

  張沖拿著最嫩的里脊道:

  “云長,請上前。”

  面若重棗的關羽全程都半瞇著,之前的彎彎繞繞,他心里明鏡著呢?他看著那些或翹首以盼,或自矜還休的,心里一陣膩歪。

  彼輩文士皆蠅營狗茍,汲汲祿位。

  但他沒想到張沖第一個喊的就是他,稍一愣,就大步向前,單膝跪地,聽令。

  張沖朗聲對全場吏士道:

  “左軍校尉關羽,為此戰第一功。以兩千之兵深入萬人之眾,臨危不亂,為此戰大勝奠定基礎。關羽為人,默然深藏,從不許激烈之言,但忠果之色,見于行事。云長,這塊里脊你收下。”

  隨著張沖話落,后面數十名扈兵就大聲重復著張沖的話:

  “關羽,功高第一。”

  聲震如雷,傳遍全場,然后就是熱烈的歡騰呼號,那是左校尉部的吏士們,他們大呼:

  “此戰,功第一!”

  在弟兄們的歡呼中,關羽的臉漲紅了,他接過這塊里脊,然后一字一頓道:

  “愿為渠帥效死,愿為大業效死!”

  話不多,但張沖明白這是什么意思?有些人的諾言之重,將用生命去履行。張沖有點感動,拍了拍關羽,然后扶起他。

  張沖從扈兵手里接過一碗酒,遞給關羽,然后自己也拿了一碗。

  關羽剛接過,就看見渠帥已經一飲而盡,也忙端起來飲盡。

  “好!”

  張沖壯烈道:

  “是我神將!”

  然后,張沖讓關羽退回去,他開始切第二塊肉。這一塊是通脊,這肉是在里脊的上部分,是外脊的部分。

  剛剛三軍為關羽歡呼的樣子已經讓眾將們都上頭了,誰不想在眾人的見證歡呼中,從渠帥手里接過他們的榮譽。

  所以,當張沖拿著通脊的時候,眾將都眼巴巴的看著。

  張沖大喊:

  “阿旦,上前!”

  此言一出,在人群中不茍言笑的張旦立馬上前,他單膝下地,重重跪下:

  “右軍校尉張旦,聽令。”

  張沖滿意的看著這位伴當,阿旦總不負自己對他的培養,現在也是一名出色的將帥了,行走如風,剛毅果決。

  張沖再次對全場道:

  “右軍校尉張旦,在此戰中統兵兩千,率先擊潰敵軍右翼,又與左校尉連兵一道抗住漢軍反撲。此戰大功!這通脊是脊與排之間的美肉,恰如你在此戰的作用,現在我將之賜給你,你可滿意?”

  張旦先叩首,之后斂衣接過,肅道:

  “愿為渠帥解煩,愿為大業負背。”

  同樣的,在這個過程中,后面數十名扈兵就大聲重復著張沖的話:

  “張旦,我軍背脊。”

  同樣的歡呼,那是右校尉的吏士們,他們擼起袖子,振臂高呼:

  “張旦,我軍背脊。”

  之后,張沖照樣拿出一碗酒給張旦,只是這次沒等張沖先喝,張旦就自己先喝光了。

  看到張旦這樣,張沖笑了,滿意的點頭。

  分完里脊,通脊,這一次張沖分的是后腿肉。

  這一次,張沖喊的是于禁。

  眾吏士們明顯一愣,顯然是意外的。

  不怪乎大伙愣,是,他確實擋住了幽州突騎的進攻。但他帶的是什么隊伍?是中護軍左部,是全軍最精銳的甲兵。但這么精銳的甲兵呢?在于禁手里,死了六百三十二人。可以說,左部除了千人弓弩士完好,余部已經再不成戰了。

  這還沒結束,戰后汝潁黃巾的不少小帥都埋怨于禁部見死不救,在陣前殺了數百的自家弟兄。是,你有道理,那些人確實沖了你于禁的陣線,但你非要殺嗎?總之,你于禁不是沒錯吧。

  正是有這些怨言在,又有這么大的戰損,軍中將吏們之前都猜過,此戰于禁的戰功不會有多大。畢竟,不能不考慮汝潁黃巾的情緒吧。

  但誰知道,渠帥依舊表了于禁第三功。雖然,渠帥只報了首功的關羽,但大伙已經從順序和賜肉的部位知道真實的功勞排次了。

  很顯然,即便汝潁黃巾有怨言,渠帥還是選了于禁,果然是我們的渠帥。

  人群中的于禁聽到渠帥的通報,直接愣住了,眼眶一下就紅了。最后還是后面的張達搡著他,才排開人群,走到張沖面前。

  張沖望著這個淚眼婆娑的虎將,笑了,用拇指給他擦拭掉淚水,調笑道:

  “怎么,我鐵壁將軍面對幽州突騎的沖鋒都沒哭,受一點委屈就哭了?”

  于禁努力控制自己,學著關羽和張旦的樣子,單膝跪地,哭道:

  “末將于禁,參上!”

  張沖舉著后腿肉,對在場所有人道:

  “他就是于禁,是我軍的鐵壁。此戰,就是有于禁帶中護軍左部奮死,擋住了幽州突騎的奔襲。可以說,正是于禁在,我的屁股才坐了穩。現在,我將手里這塊后腿肉分給他,你們誰反對!”

  自然沒人反對,所有人都在高呼:

  “于禁,鐵壁將軍!”

  此刻在歡呼中,于禁的所有委屈化為流水。他的肩膀上扛著太多了。這兩日他就睡在了醫匠營,每當一個中護軍左部將士死了,他的腰就矮了一點,他從不覺得自己此戰有過失,但看著弟兄們死在面前,那是怎樣的自責。

  而現在,渠帥認可他,懂他,于禁覺得一切都值得了。

  于是,他雙膝跪地,重重叩首:

  “某將于禁,愿為張家世代,赴湯蹈火。”

  這話讓張沖一愣,總覺得于禁這話可能會成為事實。

  分完里脊、通脊、后退。可以說最好的肉都分完了,于是張沖對眾人道:

  “這豬有四蹄,趟溝壑、涉水溪皆賴與此。而我軍也有四柱,此四柱,為我軍臂力勇猛之將。所以這四個蹄子,就要分給這四人。”

  隨后張沖就讓李大目、典韋、蒙沮、蔡確四人上來拿豬蹄。這四人就是張沖選的軍中四柱。

  最后剩下的前腿、五花、脖頸、奶脯,這些肉最多,也被張沖一一分給了各軍中級吏士。特別說了句,張沖專門將一塊奶分給了丁盛,沒說什么,但丁盛卻腦補了一切。

  一次次的割肉,一次次的歡呼,直接讓宴會的氛圍拉滿。

  最后豬肉全部分完,張沖正式對所有人道:

  “剩下的還有三件事,吃,吃,還是吃。弟兄們敞開吧!”

  然后又是一陣歡呼,大伙終于圍繞著滿是食物的案幾大快朵頤。

  這時候就顯示出泰山軍個地方人的差異了。

  如泰山人就愛用肉蓋在粟飯上一起吃,這叫肉飯。而魯地人就喜歡吃羊肉,他們說這輩子都沒吃過羊肉,說這是貴人才吃的,他們今日非得要嘗嘗是個什么味道。而汝南人愛吃野味,鹿肉、虎肉都嘗了個遍。

  但無論哪地方的人,他們又都愛吃牛肉。只可惜,牛肉太少,也就嘗了個味。

  萬人的大宴,食物消耗的速度可想而知,庖人們只能不斷烹飪。他們用巨大的鍋和煙囪,用的鉗鏟都是巨型的,非得數人一起使勁才行。往往一只羊就整鍋的下,煮到半熟就被送上去了。

  整個空氣中的肉香味,能傳十里,單是聞著就有一種滿足。相信即便是數十年后,這些泰山軍的吏士們都不會忘記這一晚的肉。

  中帳的將吏們也笑聲不斷,吃肉喝酒。幕僚們興致來了,擊節作賦,歌詠著這場宴會的歡樂。武士們不懂這些,總之誰來了就是一個字:

  “喝!”

  對他們來說,都在酒里。

  田俊個子小,但卻是海量,他到處勸酒,喝趴了不少人,便是關羽都被他喝得趴著案幾上假寐躲酒。

  而像丁盛的,腸子太直,吹捧一句喝一句,這會喝的已經趴在了案幾下,不斷嘟囔道:

  “我說吧,我丁大器,功高第一。嘿嘿嘿!”

  李大目要扶起他,反被他拉著手一個勁的說話。

  這里面少了飛軍背旗一系的將吏,他們都跟著蒙沮在外面游弋,這就是他們的責任。全軍松懈,他們也不能松懈,即便漢軍已經被完全擊潰。

  這會,張沖也喝得有點高了。

  張沖剛剛分肉的時候,就一連喝了數十碗酒,即便是低度酒,也頂不住這么喝。放了第六次水后,見張旦又上來敬,張沖忙推:

  “阿旦,太多了,太多了,要炸了。”

  醉意的張旦抓著張沖的手:

  “阿沖,時間過得真快啊!一眨眼,咱們就從大桑里走到了這里。誰能想到,我們大桑里的頑劣能有這番光景。”

  張沖瞇著眼,意味深長道:

  “阿旦,好日子還在后面呢。現在,咱們才剛起了個步,后面有更多困難還等著我們。如到功成之日,我再和老弟兄們喝一次。”

  張旦還要說些什么,但這時候,不知道誰突然起頭,唱了起來:

  “起刀兵,換太平,只教天下復清明。”

  “耕有田,居有屋,只把安康遺萬民。”

  眾人相互抱著,反復唱著這首歌,很久很久。

  張沖望著夜空中閃耀的群星,喃喃道:

  “這樣的世界,一定能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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