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國公府內宅老仆們,在廊道外側掛上燈籠。
長長走廊,被一片昏黃、柔和的燈火籠罩。
趙莽從甘州堂走來,沿著曲折回廊,穿過水榭亭臺,來到后宅銀州堂。
趙鶴壽坐在堂外打盹,聽到腳步聲,立時驚醒。
“趙大哥,小弟有事求見太傅。”趙莽拱手道。
趙鶴壽往堂內努努嘴:“太傅還在待客,快一個時辰了,你等候片刻,里邊也快結束了。”
趙莽看向堂內,隱約聽到說笑聲傳出。
“哪位友人?”趙莽有些好奇,銀州堂是童貫后宅主居室,極少見他在這里待客。
趙鶴壽低笑道:“太常卿,王仲修。”
趙莽兩手一攤:“趙大哥是知道我的,這些個京朝官、士族顯貴什么的,大多認不得,誰是誰根本分不清。”
趙鶴壽搔搔頭,一臉無奈:“神宗朝宰相王珪,是這位王仲修的父親。”
“喔~”趙莽拖長尾音,看來又是一位所謂名門之后。
趙鶴壽輕輕一拍巴掌:“曾經才名動京城的大才女,李清照,總該知道吧?”
趙莽笑道:“倒也聽說過。”
趙鶴壽豎起大拇指,沖堂內比劃了下:“王仲修,是李清照她大舅!”
趙莽“嗬”了聲,這關系可真夠繞的。
趙鶴壽兩手抱胸,笑道:“這王氏,雖說也算官宦世家,家中子弟考取進士者有不少,不過自王珪后,仕途似乎都不太順暢。
王仲修能做到太常卿,也多虧童太傅提攜。
王氏一門,如今多仰仗于太傅。
太傅也借王氏名聲,在朝中網羅人才。”
趙莽點點頭,如此說,王氏和童貫,關系的確密切。
等了會,堂內還是不見有人出來。
趙莽和趙鶴壽閑聊起來,多是談些和軍務有關的話題。
“趙大哥,那幾匹馬......”
趙莽話未出口,趙鶴壽仿佛知道他要說什么,搖頭做撥浪鼓:
“不行不行!那些馬只是借你用用,用完可要還回來!
而且,不是幾匹馬,是十三匹!”
趙莽嘿嘿道:“趙大哥掌管三千飛龍輕騎,馬多得是,不差這點......”
趙鶴壽只作搖頭:“不成不成,三千輕騎乍一聽不少,其實也就能勉強保證一人一馬,留出幾十匹作為備用,少一匹都不成!”
趙莽故作大方:“這樣,一百貫一匹,算是我補償趙大哥!”
趙鶴壽還是搖頭。
“一百五?”趙莽咬牙,“二百?”
趙鶴壽無奈笑道:“我說兄弟,你就別為難哥哥了。
這些上好戰馬,都是童太傅從各軍揀選出來,拼拼湊湊才勉強弄了幾支像樣騎軍,每一匹都是心尖肉,多少錢都賣不得!”
“當真不行?”趙莽瞪著他。
趙鶴壽搖搖頭:“真不行!”
趙莽泄了氣,苦嘆一聲。
童貫麾下,有兩支成氣候的騎軍。
一支是趙鶴壽掌管的飛龍輕騎,一支是辛興宗掌管的龍捷重騎,各有三千軍額。
楊可弼麾下,還有一支一千五百騎的游騎斥候。
這點家當,就是童貫麾下,最拿得出手的騎軍隊伍。
就這,還是集陜西、河西、河東三路之力,勉強湊出來。
其他各軍麾下,也有騎軍名號,不過大多是擺樣子,充當探馬斥候而已,難以形成整體戰力。
趙鶴壽這廝,不聲不響,手下竟然掌管三千騎軍。
趙莽知道后,嫉妒得眼睛發紅。
打著虓士營訓練名義,找他借百十匹,這廝摳摳搜搜,只給十三匹。
趙莽本想著,用一段時間,然后再找機會要來,不行就補貼一筆錢。
沒想到趙鶴壽這次嘴巴嚴實,說什么都不干。
趙莽一臉郁悶,虓士營一百零一人,只有五六匹馬,十幾頭驢騾。
他的馬是童貫贈予,一匹標準個頭的瀚海戰馬。
王宣、張?、李景良、鄧肅的馬,是從牲畜市場買的,勉強能用。
李景良、鄧肅的買馬錢,他還資助了一部分。
其余十幾頭驢騾、板車,是從國公府薅去的。
沒有足夠的馬,許多訓練科目難以進行。
在趙莽設想里,虓士營必須兼具步騎特性,上馬能突襲,下馬能肉搏。
現在,只能按照常規步軍制定訓練計劃。
趙鶴壽笑著寬慰道:“虓士營護衛中軍,參戰機會不多。
如果繳獲戰利品,你在太傅面前美言幾句,還怕要不到馬?”
趙莽苦笑了下,心里不由腹誹。
就怕到時候不是收繳戰利品,而是收攏潰兵敗將。
正說著,童貫和王仲修走出廳堂。
趙莽和趙鶴壽急忙起身行禮。
“仲修,他便是趙莽!”童貫指著趙莽,笑呵呵地介紹道。
王仲修略微仰頭,滿眼驚異地打量一眼:“好一位大宋虓士!果然雄武魁勇!
太傅目光如炬,如此健兒收歸麾下,必能為太傅披堅執銳,再建奇功!”
童貫哈哈笑了幾聲,看得出心情著實不錯。
趙莽抱拳道:“王寺卿過譽了!即便沒有小將,太傅也能為官家、為朝廷平定四方!”
王仲修再度仔細打量,似乎對面前小將,表現出的鎮定、從容感到驚奇。
“年輕人,頗有氣度啊~”王仲修不禁贊嘆。
童貫伸手一邀:“某送你一程!”
童貫親自送王仲修出府,二人沿著廊道離去。
趙莽隱約聽見,王仲修向童貫打聽,有關他的身世背景。
趙鶴壽低笑道:“這王仲修對你印象不錯。”
趙莽好笑道:“我又不認識人家。”
趙鶴壽怪笑道:“王氏家大業大,族中女子不少,不妨求太傅說媒,讓王氏許一位娘子嫁給你!”
趙莽哭笑不得:“有這好事,還是趙大哥先請!小弟尚且年輕,不著急成婚!”
趙鶴壽撇撇嘴:“哥哥我早已成婚,有一子一女,用不著你操心。”
“喔?倒是極少聽趙大哥提及家眷,還以為你年過三十,仍舊獨身。”趙莽笑道。
趙鶴壽瞪了他一眼,“我家在外城金橋梁附近,有座小院子,改日過來坐坐,讓你嫂嫂給你做兩道地道華州菜!”
“改日一定登門,拜會兄嫂!”
又等了小片刻,童貫負手走回銀州堂。
趙莽稟明來意,童貫頷首:“隨某進來說話。”
隨童貫步入廳堂,趙莽也是第一次到銀州堂,四處打量。
裝潢更加典雅,兩面頂墻高的巨大書架,滿當當全是書,整座廳堂布置成一間超大號書房。
“末將明日打算帶虓士營出城野練,為期半月,特來向太傅告假!”
趙莽拱手道。
童貫不疑有他,詢問了幾句虓士營近來訓練狀況,很痛快地答應了。
“另外,末將近日寫了一份,與伐遼戰事有關的淺見,請太傅過目!”
頓了頓,趙莽又道:“另一份,是吏部侍郎右選案,掌案員外郎秦檜,托末將轉呈太傅的書信。”
童貫伏案疾書,嗯了聲,隨口道:“一并放下。”
趙莽跨前兩步,把他的報告文章,壓在秦檜書信上面,放在寬大書案一角。
瞟過一眼,童貫似乎在寫劄子,聚精會神,筆下如龍蛇游走。
趙莽后退幾步,站在書案之前,垂目肅立,心里暗暗苦笑。
看來今日來的不是時候,也不知剛才童貫有沒有聽到他說的話。
過了會,童貫寫完劄子,倚靠椅背,拿著劄子一頁頁翻看。
“伐遼一事,你有何看法?”童貫不抬眼,隨口問道。
趙莽打起精神,忙道:“末將自結識馬擴、劉锜,與二人交往頗多,從他們口中,對女真人和當下的燕云局勢有所了解。”
頓了頓,見童貫無甚反應,趙莽又接著道:“末將認為,遼國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舉國危亡之際,必定會上下齊心,誓死力戰!
故而,我朝軍力人數雖占優勢,卻也不可掉以輕心。
若戰,當步步為營,絕不給遼國任何喘息之機!”
童貫抬起頭,狹長眼不起波瀾,“聽你意思,在你看來,大宋兵力占優,打遼國仍然沒有必勝把握?”
趙莽猶豫了下,重重點頭:“遼國軍力,絕大部分已在近十年金遼戰爭里消亡殆盡。
燕京一地,乃是遼國最為富庶、人口最多之地。
契丹人一定會拼盡全力,死守燕京!
遼軍兵少,卻仍有一戰之力!”
童貫放下劄子,剔亮案上油燈,難耐困乏地打了個哈欠,又端起茶盞喝了口,笑道:
“伐遼主力為西軍兵馬,西軍與西夏黨項人作戰多年,戰力比起遼軍,即便有差距,也只在毫厘之間。”
趙莽忙道:“西軍的確精銳,可常年在西北作戰,從未到過河北。
且西軍作戰,多以防守反擊為主。此次伐遼,乃為收復燕京的開邊之戰,性質有所不同。
還有一點最重要,西軍的對手,一直是西夏軍。
遼軍的對手,十年來可都是女真人!
西夏軍和金軍,孰弱孰強,自不言說!”
童貫一愣,放下茶盞,微不可覺地點點頭:“你接著說。”
趙莽道:“遼軍殘存兵力,都是久經戰陣考驗,且對手還是金軍。
對于燕京氣候地勢,也更加熟悉、適應。
我軍憑借兵力優勢,如果能穩扎穩打,相信在太傅統率下,一定能克復燕京......”
童貫打斷道:“官家和幾位宰執,認為收復燕京,不一定要靠戰場取勝。
如果能說降遼國,向大宋稱臣,每年繳納歲貢,讓燕京之地作為宋金之間的緩沖地域,倒也可行。”
說完,童貫打著哈欠,闔攏眼皮,似乎倦意上頭。
趙莽愣住,說降遼國?
這就是趙官家和宰執們商量一個月,又冒出來的新想法?
聽童貫口氣,他似乎也頗為贊同。
出兵在即,戰略大方向搖擺不定,無疑犯了大忌!
指望遼國投降,不費一兵一卒收回燕京,或者夾在宋金之間作緩沖區?
想法不錯,可趙莽知道根本不可能實現!
“太傅~”
趙莽剛要說話,只聽書案后,傳來熟睡鼾聲。
童貫坐著睡著了。
趙莽嘴角搐了搐,苦笑嘆息一聲,放輕手腳退出廳堂。
招呼銀州堂的老仆進去伺候,趙莽只得暫時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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