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糜漢 > 第一百五十六章 法正遺策 君臣同悲
  就在張飛率軍離去的數日后,有來自江陵城中的一騎信使,快速的奔入漢水大營中。

  而劉備在得到這騎手中的急報后,震驚的當即命人呼喚來糜旸。

  法正病危了!

  在召來糜旸之后,劉備將漢水大營中的一應軍務委托給關羽,隨后他便領著親軍與糜旸一起從漢水大營中奔出,朝著江陵城疾馳而去。

  在聽到劉備這么著急召喚他,是因為法正病危之后,糜旸的心中亦十分急切。

  從原身的記憶中可以得知,法正與原主乃是真正意義上的師徒。

  原身因為身份特殊,所以他從小到大,與其有師徒情誼的并不少。

  例如劉備,教他學會寬恕,信義。

  例如諸葛亮,教他學會政略,大局。

  例如張飛諸位叔父,教他騎射,武藝。

  但他們與糜旸都沒有真正的師徒之名分。

  唯有法正,是糜旸有過拜師之儀的恩師。

  而且在成都過往的日子里,法正對糜旸雖然很少夸贊之語,但在教學一道上,他絲毫沒有藏私,盡皆傾囊相授。

  雖然法正對糜旸的感情比較含蓄,但是糜旸感受的出來,法正對他是很喜愛,并且很關心他的。

  可以說,沒有法正以往的諄諄教誨,就不會有糜旸公安一戰的大勝。

  對于這樣一個亦師亦父的長輩,糜旸怎么能對他的安危感到不關心呢?

  因為心中擔憂法正病情,劉備與糜旸一行人的速度很快,不過三日,就已經來到了江陵城外。

  江陵守城校尉見劉備等人親返,趕緊打開城門放劉備等人入城。

  而在入城之后,劉備與糜旸等人就焦急的奔向了太守府。

  在太守府外,劉備看到了他留給法正的王駕。

  在之前從蜀中出發時,劉備因為關心法正病體,所以特地將他的王駕給了法正乘坐。

  看到這王駕,劉備想起了當初法正在王駕內為其畫計的情形。

  想起這往事,劉備眼睛一紅。

  龐大的王駕依然威嚴,但其中的那位心腹卻已經命在旦夕。

  劉備與糜旸下馬后,快步邁入了太守府中。

  糜芳早就守候在太守府門口,他見劉備與糜旸二人歸來,他立馬在前為劉備與糜旸二人帶路,將他們二人帶往法正的寢室。

  法正是在不久前,才剛剛到達江陵城中的。

  法正到達江陵城中后,就聽聞了糜旸公安大勝以及劉備與曹操已經訂立“漢水之約”的消息。

  在得知這兩個消息后,一直關心荊州安危,吊著一口氣的法正再也支撐不住身體中的病痛,病倒在了太守府中。

  糜芳帶著劉備與糜旸,在穿過幾處走廊后,來到了一處僻靜的院落。

  見已經到了法正的院落之外,劉備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焦急,推開院門就往法正的寢室中走去。

  糜旸在對糜芳一拜后,亦跟著劉備進入了法正的寢室之中。

  法正的寢室之外,有許多醫者正在進進出出,他們都是荊州一代的名醫,甚至其中還有幾個是劉備從成都帶來的蜀中名醫。

  但看他們一個個交頭接耳,臉上浮現憂慮的神色,糜旸心中一緊。

  看來法正的情況,已經到了十分危急的地步。

  糜旸看的出的,劉備自然也能看出。

  劉備在一進入法正的寢室中之后,就看到了身形瘦削的法正正躺在床榻上。

  而整個房間內,一半擺著炭爐在祛寒,一半正在熬制著湯藥。

  劉備來到床榻邊,見法正雙目緊閉,面如金紙,神色萎靡,他眼中的淚珠就控制不住的掉落下來。

  當年他在公安,北畏曹公之強,東憚孫權之逼,近則懼孫夫人生變于肘腋之下;那時,他進退狼跋。

  是法正出現在他的生命中,為之輔翼,令他翻然翱翔,不可復制,終有今日之雄。

  但就是這樣對他十分重要的心腹謀主,今日卻躺在床榻上命懸一線,這讓一向重情義的劉備心中如何不悲苦。

  而糜旸在進入房門后,亦見到了法正氣若游絲的樣子。

  他心中一酸,眼中亦是一紅,直接跪倒在了法正床榻之前。

  “老師,弟子旸回來了。”

  糜旸在法正的床榻下俯首低語。

  這時劉備看向還在法正寢室中的一名醫者,這名醫者是劉備的貼身御醫,他是認識劉備的,所以在他一見到劉備后,就立即嚇得跪倒在地。

  劉備命這名御醫起身,而后用關心焦慮的語氣問他道:“尚書令的病情如何?”

  見劉備問起法正的病情,這名白發蒼蒼的御醫臉上,瞬間浮現出了無奈之色。

  他答道:“尚書令此番發病,并非是感染風寒,觀其脈象,乃是舊疾復發。”

  “舊疾沉疴日久,始終未根除。”

  “拖延日久之下,一旦爆發,諸癥齊發,藥石針灸難醫。”

  劉備一向仁德,所以這名御醫并不擔心他如實匯報病情,會引得劉備不快。

  在聽完這名御醫所言之后,劉備臉上浮現悲痛之色,他閉目不忍,心痛的他連連用腳踏了幾下地面。

  蒼天何其不仁,要奪其謀主。

  這名御醫,已經是蜀中名醫中醫術翹楚之輩。

  而且既然這名御醫敢在劉備面前這么說,那么肯定是與眾多名醫一同探討得出的結果。

  在這么多名醫會診之下,得出的結論,那基本就是無法扭轉的了。

  糜旸在聽到那名御醫的話后,已經在法正的榻前哭出了聲。

  此哭,既是悲法正身受病痛之苦,又是感法正傳道授業之恩。

  重病中的法正本就睡眠淺,劉備與糜旸二人到來的動靜,驚醒了他。

  法正睜開沉重的眼皮,見到了榻前的有一人正在俯首悲泣,他認出了這人是他的愛徒糜旸。

  法正臉上先是一喜,而后擺出一副教訓糜旸的口吻說道:“汝現今亦是一將軍,豈能隨意悲哭。”

  當法正虛弱的語氣,傳到糜旸與劉備二人耳中時,見法正醒轉過來的劉備與糜旸齊齊大喜。

  糜旸趕緊擦了一下眼淚,騰挪身軀上前,他緊緊握住法正的左手,口中關切得問道:“老師可好些了?”

  法正見糜旸的臉上還帶有淚珠,他虛弱的臉色中浮現一絲嗔怪之色。

  他法正之徒,怎能動不動就哭。

  但雖然心中是這么想的,法正還是不自覺得費力抬起右手,而后為糜旸輕輕擦拭掉了臉上的淚珠。

  “教你多少次了,不要總是感情用事,慈不掌兵。”

  面對法正的教訓,糜旸全都虛心接受。

  但他還是忍不住悲傷。

  原主的記憶正在不斷地沖刷著糜旸,記憶中的一幕幕浮現在糜旸的腦海中。

  在糜旸與益州名士起沖突時,是法正站在他身后對他無私且堅定的維護。

  在糜旸深夜研讀經書趴在案上困倦時,是法正深夜不睡為他輕輕蓋上衣物。

  在糜旸面對學業上有所疑惑時,是法正邊嘲諷邊對毫無保留的解惑。

  ...

  現今世人皆知,糜旸乃是法正徒弟,深得法正兵爭韜略之長。

  但他們都忘記了一點,法正乃是名門之后。

  是他將家傳經學毫無保留的傳授給糜旸,至此令糜旸一躍踏入了士人的階層之中。

  為糜旸補上了自身最大的一塊短板。

  也許糜旸的靈魂是來自后世,但他繼承了這具身體,就要承擔起這具身體的一切責任,包括法正對他的大恩。

  在為糜旸拭去眼淚之后,法正看向了劉備,他口中充滿歉意地說道:

  “正本想與大王一起揚鞭荊州,擊潰強敵,但卻受病體所累,不能為大王效力了。”

  聽到法正如此說,劉備強忍流淚的沖動,他出言對法正好聲說道:

  “孝直只需好好將養身體,等來日身體痊愈了,你我二人君臣二人,再一同躍馬北上,收復關中。”

  劉備的話語令法正的眼中閃起了絲絲亮光,他十分期待那樣的場景。

  關中是他的故鄉呀。

  但隨即他眼中的亮光,快速的流失著。

  法正用悲愴的語氣說道:“正很想那一天到來,但正恐怕等不到了。”

  聽到法正的這句話,劉備再也忍不住眼眶中的淚水。

  但他還是出言寬慰道:“天下名醫眾多,孝直無須太過擔憂,君會痊愈的。”

  法正臉上浮現苦笑,他對劉備言道:“當年天下大亂,吾與子度一同入蜀避難。”

  “吾的病,就是那時染上的。”

  “因為顛沛流離,一直沒機會找名醫醫治,這才落下了病根。”

  “后來吾為劉璋出使荊州時,曾特地尋訪過名醫張仲景,請其為吾醫治。”

  “可惜仲景醫術雖高明,但面對吾的沉疴舊疾亦無辦法。”

  “只能堪堪為吾調養身體而已。”

  “在其的調養之下,吾能活過不惑之年已是萬幸,何苦再多求壽命。”

  法正的話,令劉備與糜旸眼中齊齊一黯。

  原來法正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也早就做好了死的打算。

  也是,如他這么聰慧的人,怎么可能會不了解自己的身體呢?

  法正見因他的話,劉備與糜旸皆臉色愁苦,他于榻上發出笑聲道:“人固有一死,何悲!何嘆!”

  也許是死前能見到劉備與糜旸一面,令法正的心情很好,他的精神狀態也有點好轉。

  他讓糜旸將自己扶起,而后他靠在糜旸的肩膀上,對著劉備與糜旸二人言道:

  “大丈夫不懼死,唯懼死前壯志難酬。”

  “吾一生中本有三恨。”

  “一恨多年不得志,以致一身所學蹉跎。”

  “二恨邈兒庸碌,無法繼承吾所學。”

  “三恨少時家人離散,背井離鄉。”

  說完三恨后,法正臉上又流露喜色道:“但吾一生中亦有二喜。”

  “一喜得遇雄才大略之主,令吾一身所學有施展之處。”

  在說這句話時,法正的目光看向了劉備。

  “二喜得一佳徒,能夠繼承吾之所學,令吾不至于抱憾終身。”

  說這句話時,法正看向了糜旸。

  “因有兩喜,令吾一生中唯剩一恨。這一恨吾本想待來日大王北伐時,親自去撫平,但想來現今是無法了。”

  而后法正看向糜旸,對其言道:“吾雖然無法做到這一點,但吾還有佳徒。

  “公安一戰,子晟所作所為,為師引你為傲。”

  “若子晟來日能夠為北伐先驅,討平關中,要記住在為師墳墓之前,設祭告訴為師此事。

  而后將為師骸骨遷回關中,那為師一生就再也無憾了。”

  說到此,法正用無力的手輕輕拍著糜旸的手,希望他不要忘記此事。

  面對著法正遺言般的囑托,糜旸已經泣不成聲,只是點頭答應。

  在對糜旸囑托完后,法正看向劉備,對其言道:“曹操勢強,一時不可力圖,暫且停戰卻是良策。”

  “正所謂欲固東南者,必爭江漢。

  欲窺中原者,必得淮泗。

  有江漢而無淮泗,國必弱;有淮泗而無江漢之上游者,國必危。”

  “江東英才眾多,自然曉得此理。”

  “故而大王將來一定要防備江東孫權。”

  “公安一戰,江東富庶,雖傷未亡,實力仍不可小覷。”

  “荊州山川險固,自古稱雄武焉。中原有事,蓋必爭之地也。”

  “在荊州諸郡中,長江為脈,而若要保守荊州安危,江夏為要。”

  “荊州之形勝,因形勢不同,所重者皆有不同。

  以天下言之,大王將來若要北伐,則荊州重在襄陽;

  以穩固東南半壁言之,荊州要害之地在于江夏;”

  “大王將來在北伐之前,若為萬安計,荊南二郡,無須過于執著,可控扼長江咽喉之地的江夏,大王務必要一統。”

  “江夏一旦被大王拿下,則長江上游要害之地皆為大王所控,到那時,荊南震恐,淮泗可窺。”

  在法正說完后,因為牽動了心神,他不禁猛烈咳嗽起來。

  劉備見狀,趕忙止住法正繼續言語。

  他臉上浮現不忍之色。

  法正已經到了命懸一線的時刻,竟然還在為他的大業考慮。

  而法正在說完以上的話后,也已經將對劉備所說的話,都說完了。

  隨后他看向糜旸,命糜旸從他的枕頭下取出一物。

  糜旸領命照做,只見他伸手入法正的枕頭之下,找尋到了一本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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