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那年1981 > 50 風雪黃昏
  木料上趴著的那些孫子嚇得血液都凝固了,駕駛室里坐著的鄭淑葉也好不到哪里去,嚇得臉都發白。

  偷著扯老師傅的衣袖,小聲說:“還是你開吧!”

  老師傅黑著臉不說話。

  這輛車一直是自己一個人抱著,不但當成寶貝疙瘩,行駛在路上的時候,從心靈上已經當成自己的兄弟。

  保養的時候也像是伺候自己的兄弟。

  但是到了吳新剛手里,這是往死里造啊!

  老師傅弄死這個混蛋的心都有了。

  可是投鼠忌器,不管怎么說吳廠長是廠領導,而這輛車是廠里的資產,就是開到溝里自然有廠長兜著。

  就是再心疼他也忍著了,抱定咬緊牙關不說話的決心。

  響檔就響檔吧,鼓了變速箱才好呢,修車又不用花自己一分錢。

  反正變速箱早已經不大好了。

  就是讓吳新剛這混蛋給禍禍的。

  即使路況好,空著車,這混蛋也老是響檔掛不上,久而久之把同步器給燒了。

  到了修理廠,臨時沒有配件,老師傅干脆讓修理工把同步器拆掉了。

  他是汽車兵出身,不用同步器照樣掛檔而不會發出任何聲音。

  說是老師傅,指的是他的駕齡長,其實還不到四十歲。

  老師傅叫石國良,退伍軍人,五冬六夏就喜歡穿一身剪掉領章帽徽的黃軍裝。

  中等個,比較胖,身體像個炮筒子似的上下一般粗,標準的身強體壯。

  加上是個飽滿的大圓臉,鑲著倆銅鈴眼,青幽幽的絡腮胡子,只看外表就知道屬于那種脾氣暴躁的品種。

  部隊里出來的駕駛員,到了社會上那就是技術過硬的代名詞,同時還有極其規范的操作習慣。

  駕駛過程中,不管加檔減檔,從來都是兩腳離合器,油門跟離合器完美配合,你坐在他的車上,永遠不會聽到響檔的聲音。

  當然,吳新剛也是兩腳離合器,但他好像永遠不知道油門和離合器到底怎么配合。

  甚至加檔的時候要轟一腳油門,減檔卻不知道轟油門了,只知道拼命拉變速桿子,導致變速箱發出刺耳的齒輪碰撞聲。

  減檔減不進去,眼看正在爬坡的車速越來越慢,整個人就慌了,隨便找個檔位掛進去,然后猛踩油門。

  咣,發動機憋死了。

  圓材上那些孫子差點甩下來。

  石國良的雙拳都快攥出水來了。

  他也較上勁了,老子今天就不說話了,看你到底臉皮有多厚,是不是還要繼續開?

  吳新剛不但臉皮厚,神經還大,他明明感覺師傅已經準備把他剁碎了,但他一心要去姥爺家顯擺,那是堅決不讓位。

  于是再次啟動發動機。

  啟動起來繼續起步。

  可這是個上坡,平路上起步都困難,現在滿載的車,他想坡上起步,只能說呵呵了。

  于是經過了無數次的憋火和啟動之后,他發現踩下馬達再也不管用了。

  現在的解放車,啟動踏板在油門踏板上方,右腳稍微抬高一點,腳尖就能踩上啟動踏板。

  踩下啟動踏板,腳掌同時也能踩下油門踏板,加之左腳踩下離合器的配合,就能啟動發動機。

  但是這次不管吳新剛怎么踩啟動踏板,發動機卻是什么動靜也沒有了,只有發動機艙發出微弱的咔噠聲。

  但他還是鍥而不舍地踩啊踩。

  石國良感覺自己的腦袋都要爆炸了。

  這明顯是啟動次數過多,把電瓶的電耗盡了。

  他極想大吼一聲“踩你-娘-隔-壁啊你踩”,同時摸出一根鐵撬杠,把這混蛋踩踏板的腿給砸爛。

  可他最終以無比強大的毅力,渾身顫抖的堅持忍住了。

  盡量保持著平靜的口氣對他說:“你先下去。”

  吳新剛又不傻,焉能感覺不出師父那強忍的憤怒。

  到了這一步,他發現這車好像讓自己給弄壞了。

  滿腦子顯擺的熱情,在他意識到車壞了的瞬間冷卻,就像兜頭澆了一瓢冷水。

  他很惶恐了。

  膽怯地看一眼師父,推開車門準備下車,還沒往踏板上邁步,石國良猛地一腳,直接把他踹了出去。

  吳新剛一頭栽了下去。

  石國良實在恨壞了。

  電瓶沒電了,這可怎么回去?

  要是柴油車的話,沒電了可以搖起來。

  當然,汽油車也可以搖起來。

  他們當兵的時候,嚴冬時分,早上出車并不會上車就啟動,而是先搖那么幾十下,讓發動機預熱,然后再啟動。

  或者力氣大的戰友,不舍得用馬達,直接人工啟動,把車子搖起來。

  現在這輛大解放就是汽油車。

  可以搖。

  問題是汽油發動機的點火問題。

  不像柴油發動機那樣只要你搖車,讓噴油嘴噴油就可以啟動起來,可以完全靠機械部分,不用任何電器元件就能運行。

  汽油發動機是火花塞點火。

  通過高壓線圈供電,白金觸點的斷續接合,讓火花塞產生高壓電弧,引燃油氣混合氣。

  高壓線圈自己不會產生電,它的電來源于電瓶。

  電瓶沒電了,高壓線圈哪來的高壓電?

  更不用說火花塞產生高壓電弧了,至于點火也就更加無從談起。

  或者,電瓶里還有微弱的電量,那么高壓線圈產生的電壓就不夠高,出現有的火花塞打火,有的不打火。

  就是業內俗稱的“缺缸”。

  拉著滿滿一車木料,缺缸的話,發動機動力不足,很可能拉不動。

  眼看著天色已經很暗,雪卻是越來越有下頭。

  這要把車壞在這種鄉村道路上,還拉著滿滿一車圓材,別說今晚,明天也很難把車弄回去。

  石國良有些后悔了,剛才不該跟吳新剛慪氣。

  看看吳新剛從地上爬起來,可憐巴巴站在車門一邊,好像摔出去的時候臉著地了,臉上有擦傷的痕跡。

  石國良盡量平靜一下情緒,從座子后邊拽出長長的搖把:“你去搖車。”

  吳新剛這回完全瘟雞了,老老實實接過搖把,就要去搖車。

  石國良又囑咐說:“記住我跟你說的搖車訣竅,注意安全。”

  瘟雞點點頭,一言不發去車頭,把搖把伸進去,然后師傅指示可以了,他就開始搖車。

  在車前磨磨蹭蹭搖了半天,一個壓縮都沒打過去。

  石國良的火氣那是蹭蹭地往上冒。

  本想讓他上來踩著油門,自己下去搖車,可又怕這混蛋控制不好。

  “你能不能用上點勁兒!”他盡量壓著暴怒,喊道。

  瘟雞聽出來了,師傅已經到了爆發的臨界點。

  雖然他最愁搖車,而且沖著這活兒犯怵,因為你一個壓縮搖不過去,勁兒一松,搖把會反彈。

  而且反彈力特別大,不管反彈在腿上還是胳膊上,都有可能打斷骨頭。

  師傅教他的時候重點強調過搖車的這種危險。

  可是此刻面對師傅就要爆發的沖天怒火,搖車的危險已經可以無視了。

  于是把整個身子都撲上去,用盡了吃奶的力氣搖車。

  很可惜,他還是一個壓縮也打不過去。

  結果就是搖把在壓縮頂點反彈回來,打在他右胳膊上。

  凄厲的一聲慘叫,吳新剛捂著胳膊后退一步,臉色蒼白地痛叫起來。

  石國良嗖一下跳下車,過來一看他耷拉著的右胳膊,就知道骨頭斷了。

  然后看到吳新剛的右手腕處唰唰的鮮血流出來。

  石國良直接無語了。

  不但打斷了骨頭,而且骨頭茬子還刺破了皮肉,露了出來。

  對于這種狀況他很有經驗,還算鎮靜,先把吳新剛扶上車坐下,囑咐他就那樣扶著胳膊不要亂動。

  下面扔一塊抹布接著血。

  多少流點血問題不大,問題是必須趕緊送醫院。

  可是鄉村道路上的風雪黃昏,早已經人跡罕至,沒有人能送吳新剛去醫院。

  只能靠手上這輛電瓶沒電的車。

  只要能把車發動起來,走起來了,發動機會給電瓶充電,慢慢應該會好。

  打量打量那十幾個從車上跳下來,一個個呆頭呆腦圍觀的孫子們,石國良問:“你們有會搖車的嗎?”

  他問有沒有會的,而不是直接指派哪個看起來身高體壯的,教他搖車,是因為被吳新剛嚇怕了。

  就怕學不好,再打斷一條胳膊。

  梁進倉站了出來:“石師傅,我會搖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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