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那年1981 > 250 多么可笑
  很明顯,表姐眼里盈滿的淚水阻礙了她的視線。

  可能最多感光,根本就不認人了。

  她使勁一晃讓胳膊掙脫束縛,然后側身就要繼續往前走。

  可是大倉又是一把抓住了表姐,同時另一只手捏住了她的兩頰:

  “姐,姐姐你松松口啊,松口——”

  表姐的下唇已經咬破流血了,這樣繼續死死咬住,把下唇咬下來都有可能。

  可他發現自己根本捏著表姐的兩頰根本不管用。

  她的嘴好像是固定的。

  表姐這應該是緊了牙關。

  大倉急了,不再捏表姐的兩頰,一手攬著孩子,另一手猛地扯開表姐抱孩子的胳膊。

  一下子把孩子奪過來。

  抱著哭叫的孩子轉身就跑。

  “給我孩子——”表姐凄厲地哭喊一聲,追了上來。

  大倉的頭發被從后面撕住,表姐拼命去搶孩子。

  大倉趕緊把孩子遞到表姐手里。

  表姐緊緊摟住哭叫的孩子,放聲大哭。

  大倉心如刀絞。

  鐘振軍從后面趕上來,啞聲質問:“你搶孩子干什么?”

  大倉一眼看到鐘振軍手里捏著的離婚證。

  腦袋嗡的一聲。

  這才知道表姐為什么失了魂。

  這才想起來,剛才他們出來的那間辦公室,是夏山鎮民政所。

  鐘振軍跟表姐離婚了!

  “混蛋——”大倉一拳轟在鐘振軍腮幫子上。

  然后左右開弓就是一套組合拳。

  無師自通的成了拳擊大師,一瞬間打出十幾拳。

  打得鐘振軍的腦袋就像風中的樹葉來回擺動。

  拳頭停了,兩手立刻伸開變成九陰白骨爪,狠狠掐住了鐘振軍的脖子。

  掐著他的脖子,拼力地往后推他。

  鐘振軍不由自主往后倒退。

  他越退,大倉越是用力推。

  倆人的腳步越來越快。

  大概世上沒有人后退的速度能像鐘振軍這樣,幾乎能達到百米的成績了。

  倒退的過程中他很想摔倒在地,但是他倒不了。

  大倉狠狠掐著他的脖子,就像提著一只鴨子。

  也許他倒退的速度不是自己來的,而是被提著走的過程中,他的兩腿本能地擺動罷了。

  轟!

  鐘振軍后背撞在墻上。

  大倉的眼睛在短短的時間內,變成了透紅。

  臉都扭曲了,伸過來幾乎觸到鐘振軍的臉上,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一頭渾身鮮血的斗牛,聲音喑啞而恐怖:

  “為什么和俺姐姐離婚?

  告訴我為什么?

  我已經饒過你很多次了。

  我就是讓你別傷害俺姐姐!

  離了婚俺姐姐肯定會死!

  你肯定比我更知道這事!

  可你還是跟她離婚!

  為什么讓俺姐姐死?

  你還有沒有點人腸子?

  禽獸都比你好一萬倍!

  你怎么能狠下心去……”

  鐘振軍能說什么?

  關鍵是他想求饒都不可能。

  大倉不知不覺手上用了全力。

  鐘振軍根本無法呼吸。

  臉都青了。

  這時大倉的胳膊一下子讓人抱住。

  暴怒的他才能恢復聽覺,耳邊傳來表姐和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

  “大倉你放開他,你別打他,是我愿意離婚的……”

  “姐姐你還護著他——”大倉一直強忍著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

  手也不知不覺松開了。

  鐘振軍倆手抱著脖子順著墻出溜下去,蹲坐在墻根大口喘氣。

  大倉攬著表姐和孩子嗚嗚地哭得像個孩子。

  表姐的孩子兩歲半了,親眼看到這個壞人打他爸爸,一邊哭一邊用小手照著壞人的頭上臉上又抓又打。

  壞人渾然不覺,只是哭。

  這邊哭成一團,整個鎮政府大院都被驚動了,大家紛紛從辦公室探出頭來,查看發生了什么事。

  鎮上的幾位主要領導也都過來了。

  要是換了別人,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在鎮府大院毆打鎮上的放映員,肯定要立馬把他抓起來。

  只因一看打人的是梁進倉,領導們也就沒有勃然大怒,命令先抓起來再說。

  蘇致祥還在夏山掛職的時候,陪著縣領導去梁家河給梁進倉的奶奶做壽,當時夏山幾位領導正好不在家,沒有趕上。

  要不然的話,也會跟著去湊個熱鬧。

  事后還聽說,工業部的孟老居然沒驚動省市領導,悄悄下來去了梁家河,也是參加壽宴的。

  雖然不知道孟老跟梁進倉家什么關系,但是單憑悄悄趕來做壽這一點,鎮領導們就得對梁進倉高看一眼。

  何況梁進倉在木器廠幫助蘇致祥干出的成績,鎮領導也都是有目共睹。

  對他印象相當好。

  尤其是鄭鎮長,別說對打人的發怒,看到小梁攬著一個抱孩子的少婦,哭得跟孩子似的,居然還有點小小的心疼呢。

  一看鎮上領導們都過來了,小梁放開表姐,眼淚鼻涕在臉上抓一把,指著地上的鐘振軍叫道:

  “開除開除,請領導開除鐘振軍,我舉報此人——”

  但是話沒說完,他的嘴被一只手捂住了。

  是表姐。

  “大倉你騎車子把姐姐送回去!”

  現場的領導們一個個表情復雜,靜觀事態發展。

  鄭鎮長卻是忍不住:“小梁,到我辦公室,有什么話慢慢說。”

  大倉拿開姐姐的手,扶著她的胳膊:“姐姐,跟我去鄭鎮長辦公室——”

  表姐已經不哭了,擦一把眼淚,態度無比堅定地說:“大倉,送姐姐回去!”

  小梁只好對鄭鎮長表示歉意。

  表姐這個狀態,就是她不讓送,自己也絕對不會讓她一個人離開。

  扶著姐姐剛要走,一眼瞥到鄭淑葉的小姨夫也在旁邊站著。

  這位原公社民政股股長,現在是鎮民政所所長。

  不用問,表姐的離婚就是他給經辦的。

  “叔,”大倉對民政所所長說道:

  “鐘振軍和魏紅的離婚有問題,具體怎么回事我問明白了再說。

  俺姐姐的情緒現在不穩,我先送她回去。

  回頭我再來找您,麻煩您啦!”

  民政所長默默地點點頭,望向魏紅的表情也很復雜。

  姐弟倆剛走了幾步,鐘振軍緩過氣來了,他又追了上來:

  “魏紅,你不用急著走。

  雖然離婚了,你——可以先住在那里。

  我——”

  話沒說完,就像個兔子一樣跳開了。

  因為他看到大倉兇惡的眼神轉過臉來,一腳踢了過來。

  要不是鐘振軍早就防備著,這一腳踹上也夠他受的。

  眼看著他們抱著孩子的背影,鐘振軍再也不敢靠近了。

  表姐跟著大倉走到一輛嶄新的車旁。

  大倉先拉開副駕駛的車門,讓表姐上車。

  表姐雖然失了魂,但是還有一絲的意識。

  面對這么好的一輛嶄新的車,她很遲疑,不敢邁腿。

  她見過大解放,也見過單排的和雙排的130,也見過吉普車。

  但是從沒見過這么好的車。

  到底好在哪里她說不上。

  但是一看就知道很好。

  “姐姐,上去啊。”

  “大倉,這是哪的車?”

  “我剛買的,兩噸輕貨,進口車。”

  “啊——”表姐不知道應該說什么好。

  這么好的進口車,表弟自己買的?

  大倉扶著表姐的胳膊,把她和孩子推上車。

  出來鎮府大院,大倉這才問道:“姐姐,為什么離婚?他怎么跟你說的?”

  表姐緊緊摟著孩子,把臉深深埋下去。

  大倉只看到表姐的肩膀在劇烈地抽動,地板上迅速地汪起了一灘水漬。

  一直到了她家,表姐的頭都沒有抬起來。

  大倉把車在她家門口停好:“姐姐,到了。”

  但是表姐就像僵了一樣,始終保持著那個姿勢。

  孩子看到媽媽哭,一路上也跟著哭了一會兒,也給媽媽擦眼淚。

  但都沒有改變媽媽的姿勢。

  大倉又說道:“姐姐,他說讓你先住在這里,你——”

  “不!”表姐突然直起身子,“離婚了,我已經不是這家的人,我走。”

  “……”大倉不知道應該怎么說。

  “你不用下車,在這里等我,我送下孩子就出來。”表姐抱好孩子就要下車。

  大倉一把拉住了她:“姐姐,你說什么?送下孩子,送下孩子你一個人走?”

  “對,孩子是人家姓鐘的,不是我的。”

  “倆孩子都給了他?”

  “都姓鐘,就得都給他。”

  “民政所的人判給了他?”大倉再次憤怒起來。

  “不是,”表姐的語氣似乎越來越堅定,“辦理的人還問過,他說倆孩子,怎么也得一人一個,是我自己不要的。”

  大倉眼前幾乎就是一黑。

  怕什么來什么。

  他自從發現鐘振軍有外遇,就開始害怕有朝一日他跟表姐離婚。

  因為他知道表姐對姓鐘的愛的有多深。

  對鐘振軍有多崇拜。

  在表姐心目中,鐘振軍幾乎就是集全世界所有男人的優點,和美德于一身的完美男人。

  鐘振軍就是表姐的天。

  就是表姐的全世界。

  是比表姐的生命更重要的存在。

  所以他才三番五次忍了鐘振軍對表姐的不忠。

  甚至處心積慮給他開脫,替他遮掩。

  所有的努力,只是要瞞著表姐。

  不讓表姐受傷害。

  更不想扯下鐘振軍的遮羞布,讓他不再有所顧忌,從而跟表姐離婚。

  這年頭離婚的太少,太少了。

  一個離過婚的女人在老百姓的眼里,比克死男人的寡婦要邪惡得多。

  老百姓就認死理,認為“跟腳的鞋沒有扔的”,凡是人家扔的,絕對是不跟腳的。

  凡是男人不要了,離婚的,絕對是不守婦道,水性楊花,傷風敗俗,道德敗壞……

  不僅僅是世俗的觀念把離婚的女人固化為壞女人,甚至,老農民僵化的思想當中,還把離過婚的女人妖魔化。

  看做不祥之物。

  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如果收回來,那就是一灘泥水,很臟,不吉利。

  回到娘家,會給娘家帶來霉運。

  這些思想觀念,多少年來一直根深蒂固地植根于老百姓的心目中。

  《孔雀東南飛》就很好地詮釋了被男人拋棄的女人,有家不能回的悲慘命運。

  到了新時代的今天,在現在的農村當中,也許其他的思想有所改變,但是對于離婚女人的偏見,卻是一點都沒有進步。

  甚至在極少離婚的農村,這種觀念比之古代還有過之有無不及。

  表姐處于這種世俗觀念當中,而且她對鐘振軍的感情又是如此之深。

  她把自己全部的感情和生命都托付給了那個男人。

  現在一旦被拋棄。

  無論從外部輿論環境,還是她自己的內心,都沒有她的一絲生路。

  很明顯,在決定跟鐘振軍離婚的那一刻,表姐就已經抱定了必死的決心。

  她主動要求放棄孩子,就是最直接的證明了表姐的內心。

  要不然,表姐作為常年在家相夫教子的家庭主婦,離婚以后,她怎么可能舍得放棄孩子。

  甚至民政所的人建議夫妻二人,離婚后一人一個孩子,她都拒絕了。

  分明就是知道自己必死,只能把孩子都留給男方。

  媽媽死了,至少孩子還要爸爸。

  還有爺爺奶奶,還有小姑、小叔……

  大倉已經不敢想象下去了。

  他能知道表姐一定是痛苦到了極點,絕望到了極點。

  但他依然知道,自己所謂的“知道”表姐的痛苦,也僅僅是靠想象而已。

  自己不是當事人,永遠不可能感同身受地體會到表姐那錐心刺骨的痛苦和絕望。

  尤其是本來好好的一個家庭,一個自以為很幸福的家庭主婦,有她深愛的男人,有可愛的孩子。

  突然之間這一切都要離她而去。

  她怎么可能舍得自己深愛的孩子。

  怎么舍得自己的男人。

  怎么舍得這么越過越好的幸福的家!

  而且這一切生離死別,還不是因為不可抗力的天災,而是她以為最可依賴的,以之為精神支柱的男人賜予她的。

  她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的失去。

  她怎么可能承受得了!

  除了去死,她沒有其他選擇。

  大倉拉開車門跳了下去:“姐姐,我跟你一起進去。”

  一看表弟非得要跟她一起進家,表姐有點急了:“大倉你要干什么,你在外邊等我!”

  她以為表弟又要進去為難鐘振軍的父母。

  她一點都不怪自己的公公婆婆。

  而且,公公婆婆到現在蒙在鼓里,還不知道兒子和兒媳婦已經離婚。

  她希望公公婆婆永遠不要知道這事才好。

  “姐姐,你放心,我什么也不會說,我就是跟你進去拿東西。”

  “我沒有什么東西可拿。”

  “你的衣服呢,也不拿?”

  “不用,那都是些舊衣服,以后不穿了。”

  看到表姐這堅定的表情,聽她不容置疑的口氣,大倉再無懷疑。

  放下孩子,從這個家離開之后,表姐絕對不會回娘家。

  她絕對會找個人跡罕至的地方,了斷自己的生命。

  大倉又拉住了表姐:

  “姐姐,你不讓我進去,我先問你一句話。

  你跟那個人還有沒有可能繼續過日子?

  我能讓你倆復婚。”

  表姐的眼淚刷一下子又奔涌而出。

  她咬著血跡斑斑的嘴唇,再次深深埋下頭,拼命搖頭。

  “那好!”大倉的語氣也變得堅定起來,“姐姐,我現在問你一句,你舍得這倆孩子嗎?”

  姐姐的身體開始晃動。

  很明顯表弟這話刺激到她了,讓她站都站不住了。

  大倉扶住表姐:

  “姐姐,我不管你以后怎么打算的,但是我現在給你個建議。

  既然你們離婚把倆孩子都判給了姓鐘的,以后你跟孩子見一面也很難了。

  孩子還這么小,也沒跟著媽媽去大城市看看。

  沒讓媽媽陪著去大城市的公園玩一玩。

  等孩子大了,這會是他們一輩子的遺憾。

  我正好要去大城市送貨,你帶上倆孩子,跟著我的車走吧。

  帶孩子去大城市玩一玩。

  不管以后怎么樣,這樣也不會留下遺憾。”

  表姐帶著滿臉的淚水抬起頭,死死地盯住了表弟。

  她在做激烈的思想斗爭。

  沒錯,她就是要送下孩子,然后去死。

  可是剛剛表弟說的,一下子扎到了她內心最柔軟的部分。

  是啊,自己死了,孩子永遠見不到媽了。

  尤其是孩子這么小的時候,他們的媽媽就死了。

  到孩子大了的時候,回憶起來,他們的媽媽都沒能陪孩子去大城市,像城里人那樣帶孩子去公園玩一玩。

  對孩子來說,又是多么遺憾的一件事!

  可是,她的心已經死了。

  她本來是想著越快去死越好。

  因為現在的她太痛苦了。

  那種把一顆心放滾油里熬煎的痛苦,她一分一秒都受不了。

  只有趕緊死了才能解脫。

  可是,難道只是為了自己解脫,就不能為孩子想一想嗎?

  就不能為了孩子,自己再堅持堅持嗎?

  魏紅在做著激烈的思想斗爭。

  這時候,周圍已經圍過來好多的村民。

  因為,村里人誰也沒見過這樣的一輛車。

  不但造型一看就很貴很貴,而且是輛嶄新的車,锃明瓦亮。

  這輛車是送振軍媳婦回來的。

  村里人猜想,這應該振軍安排的吧?

  振軍自從當上放映員,家里的生活越來越好。

  人家是真有本事啊!

  村里人一邊不遠不近地觀賞這輛車,一邊贊不絕口地議論紛紛。

  眼看著周圍的村民越來越多,魏紅一咬牙:“好,聽你的,你跟我進來,什么都別說。”

  大倉暫且暗暗松了一口氣。

  只要表姐能跟自己走,她基本就死不了。

  表姐的大女兒七歲了,上一年級,現在還沒放學。

  表姐回家收拾了一下孩子的衣物,帶上路上換的。

  還有等大女兒放學回來,又給倆孩子換上最好的衣服。

  對公公婆婆說,她要搭表弟的車,帶倆孩子去城里玩一玩,過幾天就回來。

  公公婆婆雖然看到兒媳婦的狀態有點不對頭,但是也問不出什么。

  大倉帶著娘仨出來,這才算是松了一口氣。

  如果把婚姻看做一個生命的話,感情和物質對婚姻的重要性,正如靈魂和肉體之于生命。

  這里的物質包括權力、財富、才華、顏值、情趣等等因素。

  世上沒有離開物質只有感情的婚姻,正如世上沒有離開肉體只有靈魂的生命。

  對于表姐來說,她的婚姻就是她的生命,鐘振軍是她生命的全部。

  如果鐘振軍離開了她,她的生命也將不復存在。

  但是作為旁觀者,大倉知道,這只是表姐的一種錯覺。

  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一個鐘振軍障目,讓表姐以為自己的男人就是全世界。

  現在自己要做的,就是把鐘振軍從她眼前移開,讓她能夠看清整個世界的真實面目。

  讓她知道世界很大,選擇很多,世上還有太多太多可以珍惜的東西,太多太多可以帶給人愉悅和欣慰的東西。

  最重要的是要讓表姐知道,鐘振軍并不是世上最好的,更不是世上最了不起的,比他好的,比他了不起的人太多,太多了。

  他就是要讓表姐打開眼界,從而發現姓鐘的其實太普通,其實身份很卑微,能力很有限。

  要敢于認識到,并敢于面對鐘振軍其實是個人品卑劣的渣男。

  進而發現她的忠貞和癡情,是多么地不值,和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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