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過了多久了?
四周都是濃郁的霧氣,視線不到身前三尺就會被白茫茫阻隔。
宋端祥行走于階梯之上,身心俱疲。
自從進入這片帝陵迷霧以來,所見所聞,光怪陸離,匪夷所思。
他知道自己應該沒走出多遠,卻感覺好像過了幾百年。
四周連個活人都沒有,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個孤魂野鬼,漫無目的地在一座座墳塋間游蕩。
他再次踏出一步,濃霧如蒸氣般涌動起來。
他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因為他知道,又要開始了……
……
……
少年出生于書香世家,祖上三代皆是當世大儒。
他繼承家族志向,皓首窮經數十載,著書無數,然而一場戰爭的到來,將他畢生心血與家族傳承付之一炬。
他頹然坐在故紙堆的余燼中,雙目茫然,嘴角卻又忍不住地流露出一絲笑意,然后又嚎啕大哭,大罵世道涂潦,禮崩樂壞,斯文掃地,自己有負先祖所托,欲拔劍自刎,而后被子女攔下。
從此以后他便心灰意冷,再不觸碰書籍,五年后病死于榻上。
臨死前,他告訴家里人,讓他們用白布把自己的臉蒙上,自己沒臉去見列祖列宗。
此事傳出來后,鄰里之間多是贊譽之聲,敬佩老先生的風骨。
……
……
他是朝廷清流之子,父親想要整治朝廷里的貪官污吏,卻遭政敵陷害,被皇帝下令滿門抄斬。
管家用自己的兒子假扮他,換得了他一條性命。
而后他流亡江湖三載有余,尋得高人磨骨易容,扮作災民被當作下人買進陷害他一家的官員府中。
他為報滅門之仇,忍辱負重十余年,終于搜集到了足夠多的證據,告到御前。
他本以為可以使家族蒙受的不白之冤得以昭雪,卻沒想到當他前腳踏出宮門的那一刻,自己辛辛苦苦搜集到的證據,因為一場“意外”走火,盡數焚毀于殿前。
他不僅大仇沒能得報,反而因誣蔑朝廷命官之罪被打入死牢,秋后問斬。
可還沒等到秋天,他就在牢中上吊自殺了。
……
……
這一次,他是暮年皇帝。
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太子早夭,于是他就把皇位傳給了太子的兒子,自己的皇孫。
將自己的一身本事傾囊相授,還將幾個兒子都趕去了封地,并下令沒有詔令不得回京。
臨終之前,他握著自己孫兒的手,看著他旁邊自己留下的輔政大臣,終于放下心歸去。
可這一切并沒有結束。
當他死后,登基的新帝立足未穩,便聽信大臣之言,打起了削藩的主意。
化身為一縷幽魂的老皇帝,在一旁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兒子一個接一個被新帝害死。
最后只剩下了一個最會打仗的兒子,仿佛承受不了刀劍日夜懸于頭頂的壓力,終于瘋了。
他感到心酸的同時,又安慰自己說。
為了我朝江山永固,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
可他沒想到的是,自己的兒子是裝瘋。
他遣散了自己舊部,使京城里的皇帝徹底放下戒心之后,趁機暗中制造刀兵。
待到時機成熟,便揮軍北上,終于打到了京師。
自己寄予厚望的新帝派出的軍隊,屢戰屢敗。
他最后只能落荒而逃。
老皇帝看著血洗皇宮廟堂的兒子,大罵他不忠不孝,卻又無可奈何。
可是后來發生的一切,讓他萬萬沒想到。
打進京城的兒子登了皇位,坐上了龍椅,卻并沒有像歷代任何一個謀朝篡位成功之后的野心家一樣,變得兇狠殘暴,荒靡廢政,而是選擇了一條令他都刮目相看的道路。
對內廣開言路,賞罰分明,效仿古代賢君,大赦天下,與民休養生息。
對外剛強果敢,身先士卒,親自率軍擊退來犯之敵,使國家威名遠播瀚海。
接下來他在位的十余年里,勵精圖治,任賢革新,內政修明,愛恤民命。
這位以造反奪得國君之位的人,表現得處處出人意料,仿佛他畢其一生,都是想告訴天下人,自己造反沒有錯,想告訴某個不看好他的人說,你錯了,我才更適合那個位置。
看著日益昌盛的國家,老皇帝不肯點頭,卻也不得不承認,他做的是要比自己想象的更好一些。
……
……
濃霧散去,宋端祥恍然回神,神色復雜。
第一個老儒生,并沒有讀書的天賦,他著書頗多,卻沒有一篇能稱得上是當世名著。
他一次次地讓人失望再失望,有好幾次他都動了想要干脆折了筆的念頭,可他又不忍心讓家族榮耀毀于自己之手。
那場大火燒了他的家,卻也是搬掉了壓在他頭頂的大石。
得到解脫后的喜悅,差點讓他放聲大笑。
可為了家族名聲,他只能忍下喜悅,再繼續演了一場戲。
一直演到他死。
老人自以為獲得了自由,卻又沒有得到真正的自由。
臨死之前,他突然開悟,悔不當初,可又為時已晚。
第二個想要報仇的人,他的經歷令人惋惜。
他做得沒錯,可惜他沒有搞清楚一件事。
在朝廷里,不是你是對的,就一定能取得最后的勝利。
真正想要殺他爹娘的人,不是他爹娘的政敵,而是皇帝。
那個害死他爹娘的人,不過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刀。
清流可貴,可哪能貴過朝廷七成以上的官員。
君王的仁,與尋常百姓的仁,從來就不一樣。
所以當他把那些能夠顛覆朝廷的證據擺在皇帝面前的時候,他就已經被判處了死罪。
讓宋端祥信心動搖的,是第三場經歷。
老皇帝感情仍殘留于心中。
宋端祥目光中流露出一絲苦澀。
難道社稷圖是想讓我主動退出,才讓我看到那一幕?
歷代先君是想告訴我,把皇位讓給皇叔,會是更好的選擇?
就在他產生迷茫的時候,四面八方響起一道冷漠又威嚴的嗓音。
“何為王?”
……
……
宋胤回答道:“王乃能獨斷者,為天下主。”
“何為天下?”
“日月所臨,鐵甲所至,就是疆土,就是天下!”
濃霧散開,露出向上方的道路。
宋胤微微一笑,大步向前。
……
……
“王乃是行于眾人之前的人。”
“天下,是百姓,是社稷,是君臣民,三者同得。”
宋端祥回答道。
遠遠的,好像有人笑了一下。
隨后,宋端祥面前,出現了一條與宋胤相同的道路。
宋端祥邁步踏了上去。
他能夠看到,前面不遠處,就是山頂了。
宋端祥一腳踩在山頂的最后一級臺階上,宋胤已經早早在這里等著了。
宋胤瞥了一眼他點點頭道:“還行,比我預料中要強上一點。”
宋端祥苦笑作揖:“盡量不讓皇叔失望吧。”
當他見到宋胤的時候,心中不由得緊張起來。
他不知道宋胤面對那兩個問題給出了什么答案,但他能站在這里就表示,他也得到了帝陵的認可,允許他來到這里。
宋胤招招手,讓他過來。
宋端祥走過去,站在他身邊,與他并立望向山外云海。
天高云濃,蒼山負雪。
宋胤問道:“來過這里嗎?”
宋端祥點點頭道:“父皇去世的時候曾來過,這是第二次登上山頂。”
宋胤說道:“我年少時,曾和許多兄弟姐妹多次被成祖帶到山上,一跪可能就是一整天,這里的景色,幾乎要看到吐。”
宋端祥說道:“成祖對皇叔你們寄予厚望,希望你們中能有一人可以得到社稷圖的認可。”
宋胤嗤笑道:“那只是一件法寶,它一不能治國,二不能統兵,就算得到了又能如何。你父親沒有得到社稷圖,不照樣當了皇帝,還做得挺好。”
宋端祥咋舌。
他們此行的目的不就是為了得到社稷圖,選拔出南齊真正的君主。
可聽皇叔話里的意思,他似乎對社稷圖,很不屑一顧?
宋端祥問道:“如果皇叔對社稷圖沒興趣,可愿意把它讓給我?”
宋胤看向他笑道:“它聽我的嗎?就算它是我的,我給你,你能拿得住嗎?”
宋端祥沉默片刻后,問道:“皇叔是如何回答那兩個問題的?”
宋胤道:“先說你的。”
宋端祥說出了自己的答案,宋胤聽后說道:“前一個還可以,后面的答案,有點照本宣科了,是你的真心話嗎?”
宋端祥道:“字字發自肺腑。”
宋胤笑道:“我南齊以武立國,居然出了你這么個慈悲心腸的大圣人。”
宋端祥問道:“皇叔的回答呢?”
宋胤說道:“重要嗎?”
宋端祥道:“我都告訴你我的了。”
宋胤道:“可我沒答應過你,告訴你我的。”
面對宋胤突然的賴皮,宋端祥眼睛都瞪了起來,偏偏拿他沒有辦法。
宋胤笑說:“你來猜猜我的答案,猜對一個,我就告訴你另一個。”
宋端祥稍加思索,抬頭說道:“鐵甲所至,山河所在?”
宋胤點頭笑道:“還不算笨,不如你再猜猜第一個。”
宋端祥道:“皇叔,你這就沒意思了。”
二人正爭論時,耳邊忽然響起了一道像是打鐵的聲音。
他們同時轉過頭,朝發出的方向看去。
只見距離他們大概有三四丈的地方,坐著一位布衣麻鞋的老人。
老人戴著一頂草帽,抽著一個旱煙桿。
口中吐出的青煙飛入山外云層當中,如蛟龍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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