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文學網 > 長安之上 > 第706章 這個鄧州,不對
  祝年等人判斷了一下楊玄的腳程,今日必到,于是便齊聚州廨,準備迎接這位新扎北疆節度副使。

  “三十不到的節度副使,真是令人震驚啊!”

  “我在這個年紀的時候,才將出仕。”

  “老夫也好不到哪去,那時候就是個小吏,可那位如今卻成了北疆節度副使。”

  鄧州距離北疆不遠,故而每次北遼大軍南下時,鄧州官民也會備受煎熬。

  “那位頗為強硬。”

  “沒錯,走到哪殺到哪!草原三大部,潭州……都留下了京觀。”

  眾人在低聲談及楊玄這位北疆的傳奇人物。

  祝年等人正在低聲說話。

  “別和他硬頂,軟磨硬泡。他是外人,難道還敢沖著鄧州人下毒手?他沒這個膽子!”

  方爍低聲道:“他來,咱們就迎接,好吃好喝的供著。他要平民亂,該給什么咱們就給什么。就一個字:磨!”

  祝年平靜的道:“他是來平民亂的!”

  “是啊!”

  二人相對一笑。

  “淡定!”祝年再度提醒方爍。

  “有數。”

  噠噠噠!

  馬蹄聲在州廨大門外停住,一個官員表演了一個飛身下馬,跌跌撞撞的沖進來。

  “使君!使君!不好了!”

  祝年冷著臉,“何事?!”

  官員說道:“楊玄到了城外,咱們的人和他的人發生了沖突,他令下官來傳話,讓使君半個時辰之內趕到。”

  “跋扈!”方爍惱火的道。

  眾人都面露怒色。

  官員喘息了一下,“他說,使君可以不去。”

  “飛揚跋扈!”祝年冷冷的道。

  使君這是要硬扛楊狗……眾人不禁心中一震。

  大戰,要開始了。

  祝年起身,“老夫正好想出城看看!”

  眾人面面相覷。

  方爍面色漲紅,“還不快些!”

  ……

  “老二,肉干拿出來。”老賊啃著自己的干餅子,沒滋沒味的。

  “沒了。”

  王老二有些惆悵,“一路吃完了。”

  屠裳心中一松,“餅子,好吃!”

  烏達蹲在邊上,吃著自己的餅子,一口餅子一口水,吃的額頭見汗。

  “郎君,那祝年會不會不來?”烏達問道。

  楊玄喝了一口水,“興許吧!”

  噠噠噠!

  馬蹄聲急促傳來。

  楊玄坐在馬扎上,繼續吃自己的餅子。

  “楊副使何在?”

  祝年笑容滿面的走過來。

  “郎君!”

  韓紀起身。

  楊玄沒動,啃了一口餅子。

  祝年拱手,“見過楊副使。下官已經準備了酒宴,還請楊副使賞臉……”

  楊玄把最后一點餅子塞進嘴里,拍拍手,起身道:“我就想問問。”

  祝年站好,“楊副使請說。”

  楊玄指指方爍那碩大的肚皮,“百姓吃糠咽菜都不得,你等怎么有胃口,怎么有心思弄什么酒席?你等吃得下去,我,吃不下!”

  他上馬走了。

  祝年站在那里,面色鐵青。

  他想過許多種和楊玄打交道的法子。

  包括被楊玄當場呵斥無能,他都想到了應對之法。

  可他沒想到的是,楊玄壓根就不按常理出牌,第一先令他半個時辰內趕到此處,打掉他的矜持。接著呵斥鄧州官吏吃的腦滿腸肥,可百姓卻在饑餓中掙扎。

  事先的全部打算都廢掉了。

  而且,還被弄的灰頭土臉的。

  他瞪了方爍一眼,“你好歹也看看自己的模樣。”

  方爍摸摸大肚皮,“老夫喝水都胖。”

  到了州廨,楊玄坐在上首,目光森然。

  “朝中令我全權處置鄧州民亂。”

  眾人肅然坐好。

  楊玄緩緩說道:“民亂解決簡單,殺人,楊某若說自己第二,無人敢稱第一!”

  這話殺氣騰騰的,結合這位楊副使的戰績,無人不信。

  “殺人簡單,可楊某殺的最多的是異族,大唐人,不多。不是下不去手,而是殺大唐人,得有個理由。那么,楊某就想問問……”

  楊玄目光轉動,“那些亂民,為何作亂?誰能告訴我?”

  方爍眼皮子一蹦,“楊副使……”

  祝年開口,“魯二乃是刁民,拖了數年賦稅不交,還對上門催促的小吏大打出手……”

  楊玄看著他,“我,問你了嗎?”

  啪!

  大堂內的人紛紛聽到了清脆的巴掌聲。

  祝年的臉青了又紫,紫了又青。

  楊玄說道,“方別駕,你說。”

  節度副使,在長安甚至能和六部尚書掰手腕的存在。

  這個不打緊。

  高官,多見。

  可眼前這位楊副使卻是戰功赫赫,在北疆你隨便提一嘴,馬上那些百姓就能給你掰扯許久楊副使的豐功偉績。

  看著他,你就會主動聯想到這個名字背后所代表的赫赫戰功。

  祝年是宦海老將,迎來送往從未出過岔子。

  可今日卻被楊玄弄的狼狽不堪,進退失據。

  楊玄在問方爍,可卻在看著祝年。

  來,有意見,你說!

  祝年緩緩吸了一口氣,微笑。

  風度之佳,能打落牙齒自己往肚里吞的隱忍,讓韓紀也暗自頷首。

  此人,有些意思!

  方爍看了祝年一眼,“正如使君所說,那魯二便是個刁民……”

  “你確定?”楊玄緩緩看向他,“你此刻說的每句話,都會作為處置此事的依據,若是因你的話錯謬導致此事出了岔子,你可能擔責?”

  方爍一個激靈,下意識的道:“能!”

  楊玄頷首,“如此就好。”

  他起身,眾人趕緊跟著起身。

  拖拉的一個官員慢了半拍,見眾人看向自己,不禁顫聲道:“老夫腿麻了,腿麻了。”

  楊玄開口,“我既然來了,此事便要弄個清清楚楚。誰犯錯,我駐所的大門開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都明白了?”

  “明白了!”

  回答不夠整齊。

  “都明白了?”

  “明白了!”

  這一次就整齊了許多。

  楊老板滿意了。

  等他去安頓后,大堂內眾人才松了一口氣。

  “為何要怕他?”有人事后諸哥。

  “赫連峰御駕親征的消息傳來,鄧州上下惶然,老夫記得你也是擔驚受怕的吧?

  赫連峰來勢洶洶,卻敗了。這位楊副使便是首功。

  林雅,那是能與赫連峰抗衡多年的存在,云山騎的威名連老夫都知曉,可卻被這位楊副使一戰擊敗。

  面對這樣的一個人,你怕不怕?”

  那官員默然。

  剛才楊老板講話時,他可是噤若寒蟬!

  且方才高呼明白了時,這廝喊的最大聲,最虔誠。

  人吶!

  咋就那么不要臉呢?

  這個念頭在所有人的心中盤桓不去。

  都覺得自己白璧無瑕,別人渾身黑斑。

  烏鴉落在豬身上,看不到自己的黑。

  眾人看向祝年,心想這位楊副使可是來者不善,咱們該怎么辦?

  祝年沉默良久,“老夫,問心無愧,散了!”

  眾人散去。

  只剩下了祝年和方爍。

  “看來,他對咱們有些不滿。”方爍說道。

  祝年微笑,輕聲道:“那又如何?”

  ……

  楊玄入駐第一件事就是沐浴。

  沐浴后,渾身清爽。

  “議事。”

  楊老板坐在上首,看著麾下人才濟濟,難免生出了些躊躇滿志的感覺來。

  “鄧州的日子不好過!”韓紀微笑看著眾人,“土地兼并哪都有,北疆也有。鄧州多山,山多地就少。百姓日子艱難,按理就該桀驁些……大伙兒想想咱們北疆的百姓,可是如此?”

  屠裳說道:“北疆民風彪悍,鄧州距離北疆不過三百里,卻大相徑庭,這,不對。”

  “十里不同俗。”老賊蹲在邊上,看著活生生一個大馬猴。

  “我看鄧州的百姓,恍若一個個被嚇怕的鵪鶉。”楊玄開口,眾人趕緊坐好。

  楊玄緩緩說道:“百姓的日子再苦,那也是面帶苦色,而不是面帶懼色,仿佛下一刻便會有官吏臨門,敲骨吸髓。這個鄧州,不對!”

  張栩說道:“郎君,老夫以為,能讓百姓面帶懼色的,唯有賦稅。”

  楊玄默然,眾人以為他不滿意,于是都安靜了下來。

  林飛豹在邊上旁觀,覺得現在的郎君越發的有威儀了。

  他不知道的是,老賊等人是看著楊玄從一個無名小子,一步步走到今日。回想起這一路,堪稱是不可思議。

  這么一位主公,現在想什么,說實話,老江湖老賊都猜不透。

  一旦猜不透,他心中就會犯嘀咕,擔心自己在主公的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漸漸的,行事就有了約束。

  上位者的威嚴,最大的作用便是威懾。

  楊玄不知道麾下在想著這些,腦海中的思路成型后,他開口。

  “在百姓看來,官府與自己是沒關系的。我繳納賦稅,你收取賦稅,該差役就差役,我做就是了。

  這便如同做生意,一邊給了什么,一邊收取了什么,錢貨兩訖。

  百姓繳納了賦稅,自然該無所畏懼。可鄧州的百姓見到咱們,卻就如同是見到了貓的老鼠。我有如此威儀?”

  老賊干笑,“有的。”

  這個捧哏捧的楊老板心情愉悅,但卻打斷了他的思路。

  楊玄指指老賊,“我想到了什么?百姓被欺壓,賦稅往高了收,不給就收拾……大部分百姓都被弄怕了,見到官吏畏之如虎。”

  這個分析無懈可擊。

  韓紀心想這位主公出身貧寒,對百姓的心態了如指掌,對民間疾苦也了如指掌。

  這,不就是天意嗎?

  楊玄繼續說道:“百姓的心思不難猜,大部分都是得過且過,不把他們逼到了絕路上,沒人會反抗。所以,大部分人都低著頭,壓著心中的憤怒與恐懼,于是便是咱們看到的模樣。”

  “郎君,那魯二呢?”

  “魯二?”楊玄接過姜鶴兒遞來的水杯,喝了一口茶水,砸吧了一下嘴,好似不大滿意,“總有人不甘被壓迫,于是,便揭竿而起!”

  楊玄放下水杯,“查!去民間查!”

  一個護衛進來,“郎君,外面有人請見。”

  一個官員被帶進來,很是恭謹的行禮,“使君請示楊副使,何時進剿魯二?”

  “進剿?”楊玄手指彈動一下,就像是彈走了一只蒼蠅,“誰說我要進剿?”

  就在鄧州官吏望眼欲穿的等著楊副使統領鄧州軍進剿魯二那個逆賊,大伙兒也好看看這位大唐名將的成色時。

  楊老板的駐地大門打開,一個個護衛出來,奔赴各處。

  “這是去哪呢?”

  斜對面,兩個乞丐面面相覷,然后拔腿就跑。

  大門里,老賊看著兩個乞丐冷笑,“心中無鬼,為何令人來盯著……做賊心虛,呸!”

  楊玄在院子里踱步。

  他嘴角含笑,負手緩緩踱步,“一群棒槌就等著我出兵進剿魯二,老韓,你說他們現在如何?”

  “在所有人看來,郎君進位北疆節度副使,第一件事要干的便是施恩,而不是得罪人。

  地方民亂牽扯太多,郎君就該大張旗鼓的鎮壓,隨后擒獲賊酋,招搖鄧州。

  可這,卻得罪了百姓。”

  “這個天下,越發的亂了。”楊玄譏誚的道:“唇亡齒寒,兔死狐悲,我若是不問情由便鎮壓了鄧州民亂,北疆的百姓,天下的百姓會如何看我?”

  “屠夫!”韓紀笑道。

  “長安那些棒槌正等著給我戴上這么一頂叫做屠夫的冠,可我為何要如他們的愿?”

  “郎君。”一個護衛進來,興奮的道:“州廨里大亂,好些人急匆匆的出來,往各處去了。祝年在州廨里大罵郎君不守規矩,聽著是砸了什么,有人慘嚎。”

  這是想封口。

  楊玄平靜的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這個道理,祝年不知嗎?那,這等蠢貨,還留著作甚?”

  按照做事的邏輯順序,楊玄就算是要查什么民亂,也該是去魯二的家中查。魯二的街坊早就被換了一茬……原先的被當做是亂黨的同伙給拿下了,遷來的都是順民。

  所以祝年老神在在,覺得高枕無憂。

  可他想不到的是,楊玄壓根沒準備和他玩規矩,而是……

  “老子就是要砸破這些狗屁的潛規則!”

  楊玄一聲令下,麾下四處搜羅消息。

  韓紀微笑,對老賊說道:“祝年自以為是,殊不知自己在郎君的眼中,不過是跳梁小丑罷了!”

  消息不斷匯總。

  看的楊玄面色鐵青。

  就在這個時候……

  “郎君,本地豪強來了幾個,說是請見郎君。”

  楊玄把手中的記錄遞給姜鶴兒,“字寫大些。”

  姜鶴兒嘟囔,“你說的要節約。”

  楊玄沒好氣的道:“我說過要節約布料,你們誰聽了?”

  姜鶴兒低頭看看胸口,癟嘴,“呵呵!”

  楊玄端坐著,隨即兩個男子被帶進來。

  “見過楊副使。”

  楊玄開口,“所為何來?”

  青衣男子微笑,“楊副使文武雙全,特別是文采出眾,我等慕名已久……今日春光明媚,正是出游的好時節,我等準備了酒菜,還請楊副使賞光。”

  地方豪強便是土皇帝,過江強龍也得討好他們!

  故而,兩個男子看似微笑,可卻笑的矜持。

  你,難道敢拒絕?

  一旦拒絕,我等就能讓你在鄧州成為睜眼瞎,寸步難行!

  另一個世界里,所謂的欽差大臣到了地方,被地頭蛇弄的灰頭土臉的大有人在。什么皇命在身……在地方,豪族便是帝王!

  楊玄看著二人,緩緩道:

  “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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