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見人群有些蠢蠢欲動之象，王璟本是笑意泛臉的，但細看之下，這些意動的灶戶無一例外均是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模樣，他臉上的笑意緩緩消散，隨之多了幾分凝重之意。
他目光凝視著這些意動的灶戶，身軀卻似已被定住了一般，竟然紋絲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長長嘆了一聲，伸起雙手作抱拳狀，還朝著四周的人群不斷拱著手，口中更朗聲道：“老夫愧對諸位父老鄉親……”
聽著他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語，高臺之下的眾灶戶均有些愕然。
這官老爺突然出言說有愧？那是什么意思？
在眾灶戶愕然不已之時，王璟又道：“大伙明明遭遇不公，受到欺壓，如今卻不敢申訴一番，為何會這樣？”
說到這里，他又嘆了聲：“皆因大伙都被欺壓怕了，已經不敢相信場官會作秉公區處。”
高臺之下的不少灶戶聽得微微點了點頭，似乎是認同之意。
“這是鹽場和分司一眾官吏縱容所造成的，是他們的失職之過，”王璟突然厲聲道，略一停頓，又道：“那怕是運司也逃脫不了干系。”
他邊說著邊望了望繞高臺而站的那些官吏。
那些繞著高臺一圈而站立的運司、分司及鹽場的一眾官吏，聽得心中已是一凜。
王璟乃奉旨巡視兩淮鹽政，若他要大動干戈的話，底下的一眾官吏那怕陽奉陰違辦事，也要有所交待。
既然如此，那自必須要讓某些人成為“犧牲品”，但作為既得利益的他們，又怎會主動愿意做那“犧牲品”？
王璟這句話其實已經說得相當隱晦。對于某些官吏來說，這又何止是失職之過。他們之中，不僅有成為幫兇的，更有直接作為施暴施壓者的。
為了謀取更大利益，正是在他們的間接或直接參與之下，從灶戶到流民，再到同僚，甚至上官及權貴，均已溝通聯結成一塊。雖然還算不上鐵板，但也不是一般官員能打破。
王璟繼續道：“不過盡管如此，仍然有一鄉親愿意相信老夫，敢站出來申冤。”
他頓了頓，裝作不經意地掃視了高臺之下的東側，再道：“大伙剛才也看到了。正是因為這鄉親的申冤，那鹽場總催莫鴻才會被牟大人擒拿，如今更已經關押起來，聽候發落。”
說到這里，他朝牟斌揚了揚手：“能順利將莫鴻擒拿，這多虧牟大人的手下得力。”
牟斌聽得只笑了笑，沒有回應。
“而就在不久前，莫鴻已在這高臺之上被杖擊二十。打得他痛呼連連，血肉模糊，相信不少鄉親已見到……”
望見不少灶戶微微點著頭，王璟卻又嘆了聲：“但今日只不過逮住了一個莫鴻而已，難道大伙覺得這樣就夠了嗎？”
話音剛落，在高臺的東側人群里，隱約傳出了數道回應：“不夠……”
聽得終于有灶戶出言回應，王璟向聲音來源處望了一眼，微微一笑：“當然不夠，一個又怎么可能夠呢？各位父老鄉親，肯定知道還有更多的莫鴻。”
這自然是事實，在余鹽的私自販賣開始泛濫之后，鹽場灶戶的貧富分化愈加嚴重。類似莫鴻這樣的富灶，在各個鹽場之中雖然不會非常多，但起碼也是十有一二。
他們不斷擠壓小灶貧灶，搶奪控制更多的制鹽工具，從而煎熬出更多的食鹽，經由私自販賣后獲利，轉而繼續欺壓小灶貧灶，持續獲取更多的利益。
“既然如此，那大伙是寧愿以后繼續受這些莫鴻的欺壓，還是想將他們一一擒拿問罪？”王璟又道。
“擒拿問罪……”又有灶戶回應。
王璟臉上的笑意頓時多了幾分：“既要擒拿問罪，那總得讓老夫知道是誰，牟大人也才好動手吧？”
那知，隨著他這話出口，剛才已經有些許動靜的人群，竟慢慢又安靜了下來。
見得眼前這一幕，王璟臉色不由得一凝，暗道，這些灶戶居然懼怕成這般模樣？
王璟略一沉吟，再道：“諸位父老鄉親，不久前老夫曾問過‘為何要召大伙來到這分司’，大伙可還記得是為了什么？”
“王大人說，讓我們過上好日子……”
“讓我們不再連包子也吃不上……”
見不是申冤，不少灶戶又回應了起來。
“沒錯，正是要讓諸位過上好日子，不再連包子也吃不上，”王璟點了點頭。
略一頓，他又道：“但如今，你們連冤也不敢申訴一番。明明已被人欺到頭上來，快要活不下去，你們還苦苦忍著，那過甚么好日子？”
見得不少衣衫襤褸的灶戶似有些意動，王璟馬上又道：“諸位父老鄉親，可還記得剛才牟大人和老夫所說的，無論牽扯到誰，他都跑不了。牟大人此番與老夫同至東臺場，就是要為大伙作主。”
牟斌聽得暗暗搖了搖頭，嘀咕一聲：“你個王璟，好好說話便是，非要扯上我……”
不過想歸想，他終歸沒有出言，他如今是遵朱厚照之令前來協助王璟。
聽著王璟之言，有好幾個灶戶似乎已有些按捺不住的模樣。
“此前，老夫曾說，鄉親們可暗自前來申冤，但想來人數可不會少，凡事皆有先來后到之分，遣人核查亦如此。越是后來的，那越要等更長的時日。”王璟又道。
他話音剛落，一道聲音突然自東團的灶戶之中響了起來：“王大人，那如果現在申冤呢？”
王璟聽得臉上一喜，終究說動了一個，隨即應道：“那自然最先區處。”
“那小的現在就要申冤……”說話的正是站在匡左旁邊的叫“程明”的年輕男子。
王璟朝著他招了招手：“這位鄉親既要申冤，那便快快上臺來。”
程明聽得沒有絲毫的猶豫，滿臉均是堅決之意，他伸出雙手緩緩撥開前面擋路的，一步一步朝高臺走去。
站在他旁邊的匡左、匡右、匡叔和匡嬸見得卻同時愕然，似乎對程明的舉動表示不解，鄰近的其他灶戶亦是如此。
在王璟、牟斌，還有眾錦衣衛的注視之下，自然沒人敢出手阻攔程明。
僅片刻的工夫，程明上到了高臺。
離王璟和牟斌還有七八步遠，他已經俯身跪了下去，一邊叩著頭一邊說道：“小的給王大人、牟大人叩頭了，請兩位大人為小的作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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